第十章（1）

韩嫣惊醒，四下里一片漆黑，唯有窗外一勾冷月寂寂。
背上满是冷汗，濡湿的头发黏在耳后，心口怦怦直跳，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已记不清是第几次这样被噩梦惊醒，他侧头看去，刘陵静静的睡着，呼吸十分平稳，微微叹了口气，闭上眼，等待睡意再次来临，悚然惊觉，山间流光流逝，明日就应是陛下驾临上林苑之期。
他究竟会怎样做？
漫长的等待像是一场极刑，一层层的敲击剥落他的忍耐与韧性，他只觉自己宛如向着坚硬的山崖扑落的浪花，也许即将粉碎支离。
与此同时，卫青同样的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所有的努力，他所力争的尊严，都即将在明日见分晓。
还有一事出乎卫青预料，陛下竟极宠爱阿姊卫少儿那孩子，留在宫中照拂。他原以为那孩子跟着少儿嫁入陈家，以这样的尴尬身份，哪里会有好日子过？如此一来倒了却了卫青一桩心病，以前尚还惴惴的心，第一次真正对陛下生出些感激之意来。
人的心里总有一块绵软之处，偶尔勾动心肠，难以自持。经历贫困生死，卑微如同蝼蚁，在那世俗的油锅里翻滚，浑身烟熏油污、肮脏匍匐，世人大抵幻想成为与这些人相对之人，摆布众生并施舍有限的慈恩，以寻快意。他曾见过许多这样的人，也曾切齿的恨过，但陛下却似乎是不同的，在卫青的心里，他是他所知的第三个不同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诚心相待。
第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入窗时，韩嫣已静静的在她榻边坐了许久，刘陵睡得迷迷糊糊的，却听他轻声道：“乖乖的等我回来，不要乱跑。”她应了一声，不及询问，门已被轻轻合上，室内一片沉寂。
公孙敖、李当户和卫青三人也已整装待发，七百军士第二次齐聚，整整齐齐的列阵相待，韩嫣身着甲胄端立马上，赤色披风垂落骓背，素日的温文被英气取代，十分飒爽。众人等待片刻，先遣令官已至，仍是向卫青口传圣谕，韩嫣默然不语，心内的失落无法掩盖的震荡起来。
卫青得令，率众人前往恭迎圣驾，不多时，果见远处旌旗云旗飘飞，鸟雀惊散，马蹄声、车辕声、金戈声、鸣鸾佩玉碰撞之声，皆交错在一起，走得近了，只觉连大地也震颤起来，宛如平地起风雷，而那千百侍从并不列队行走，而是在林间四散骑马穿梭而行，一路呼啸簇拥，隐约可见天子近臣乘坐着副驾护卫左右，居中是一辆四匹雪白马匹牵引的、车身庞大行走平稳的车驾，应当正是天子车驾了罢。
刘彻从车驾内缓缓走下来，他竟也是身着甲胄，不过十六七岁少年身量，自从建元革新以赵绾王臧被杀而失败后，克制与隐忍就时时刻在他的眼底眉心，为少年的桀骜染上一丝不甘，无所畏惧的傲气却收敛了些，明显变得更加沉郁多思。
韩嫣跟在队伍最末，许久未曾见到天子，心里竟突突直跳。
卫青站在远处，看不清刘彻的容貌，只隐隐觉得那平和威严的眼神下暗流汹涌，仿佛是极力按捺的兴奋与凌厉，令他微惊的是，为何天子的眉目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不过片刻便有传令官乘马疾驰而来，大声道：“陛下有旨，令卫青，公孙敖，李当户三人，各领人马，去往山间追逐鹿群，逐鹿多者为胜！诸位在棠梨宫复命。”
听到‘逐鹿’二字，三人心里皆是一荡，豪气顿生。
秦王失鹿，天下群雄并起而逐之！
三人领命，于是各领二百人马，分三个方向而去，韩嫣微微迟疑，回眸望向刘彻，他毕竟是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保证了军队之间的团结和睦不伤感情，又能从此分出胜负，不失公允。韩嫣心内微叹，他似乎并没有召见自己的意思，坐下的马儿似也感到了主人心里的惶然，有些焦躁不安的踩踏足下的尘土。
他转回头，正欲追随卫青而去，却听那令官笑道：“韩大人辛苦，陛下请您过去一叙。”
韩嫣心里一跳，忙翻身下马，牵着马慢慢的往圣驾处走去，众人纷纷让开道路，躬身向他行礼，韩嫣走得近了，将缰绳放开，行了个极标致的军礼，轻声道：“陛下。”
刘彻略挥衣袖命他起身，见他只低首不语，两人静默片刻，刘彻转头望着数百骑士绝尘而去，并不提及刘陵，只淡声问道：“韩嫣，你觉得谁能胜出？”韩嫣一愣，回道：“据小臣近日所察，这三人里，李当户较为傲岸，却憨直勇敢，公孙敖略缺谋略，但悍勇非常，卫青心慈，但凡事肯再三再四的琢磨，性子又谨慎执着，到底哪一个能胜出，还要看运气如何，臣也说不好。”
刘彻笑了下，道：“那便看看三人的运气如何。”说罢他脸色突然转冷，眼眸内寒光微闪，盯着韩嫣道，“咱们先回棠梨宫去坐坐，时日久了，有些事还是要梳理梳理的。”
卫青一路驰骋，渐渐远离圣驾，方才那般声势之下，想必早已将鹿群惊得老远，断然不可能再在这附近出现。他扬起马鞭勒马立住，身后众人也随之停下，马跑得正欢，似乎还未尽兴，低低嘶吼。卫青在这片林中待了许久，曾数次看见鹿群奔驰来去，那野生之物并非毫无章法的乱跑乱窜，而是跟随领头鹿随时改变方向，它们天生警觉，往何处饮水，何处觅食，何处休息，都应有律可循。
他命一人先去查看河流所在，那人领命去了。
上林苑中有河流流经，鹿天生怕热爱水又灵敏，一到盛夏时节，白日酷烈，傍晚凉爽，喜欢傍晚清晨觅食，只要等到黄昏时分，它们必定距河岸不远。只要沿河追逐，一定能找到鹿群所在。不多时，那人便回报，东北方向有河流，不过未见鹿群踪迹。
卫青沉吟片刻，向苏建下令：“你带领三十骑，沿河追逐，一旦发现鹿群踪迹，不必着急，只管来回奔驰，咱们要设个套子，让它们自己钻进来。”
苏建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当下便毫不迟疑的带着三十骑飞奔而去。
卫青又派了两人执旗在前，一旦发觉前方异动便摇旗示意。待人去了，卫青并不着急，只是慢慢悠悠的沿着河岸往前走。此时天色越发的暗了，众人有些着急，有人低声道：“大人，只怕咱们要比他们晚了！”
卫青摇头不语，示意安静下来。果然，不多时，远处传来水花飞溅之声，似乎有大批野物正在渡河，随后便是清脆的马蹄声。
执旗者开始挥舞旗帜，卫青眸色一沉，喝道：“来了！别叫它们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