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陵站起身,带着一丝嫌恶的将刘迁弄脏的被褥卷在一处扔了出去,另找了干净的换上,她心内不能宁静,整整一日坐卧不宁,万缕愁思缠绕无法排遣,只觉此生从未如此刻这般期盼天黑。
但真正的黄昏降临时,她又陷入了一种荒芜的恐惧中,棠梨宫里寂静无声,在这上林苑里、山野深处,所有的关于鬼怪妖魔的幻象都在此时萌发,映着数盏如豆小灯,在壁上摇摇,恍如凄厉鬼影。随着一日的沉闷压抑过去,楼阁之外风乍起,初时宛如幽怨鬼哭,渐渐的风声愈发凄厉,宛如千万野兽呼啸狂奔而过,发出嘶嘶的呼喝。
刘陵将所有的烛火点燃,蜷在墙角,双手抓着垂地的帷幔瑟瑟发抖,明明是不冷的,却手足冰冷,抑制不住的浑身战栗,忽而一阵狂风从木格子窗凶猛暴戾的拼将进来,所有的烛火瞬间熄灭,屋子顿时陷入黑暗,她捂着耳朵拼命尖叫起来,那狂风在房内横冲直撞,将窗子猛地扣上,对面的窗子却被吹开,厚重的门也吱嘎吱嘎的不停作响,所有的帷幔都飘荡起来,浮在空中宛如幽灵。
他......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风声似乎稍停,刘陵微微动了一下,睁开眼,只见几道极明丽的闪电映亮了群山,轰隆隆的声响宛如万马奔腾,似海浪般一浪堆叠一浪,直至达到巅峰、触碰山崖,便是一声爆裂的炸响!
韩嫣与卫青不料天气骤变,正在驰马往回赶,只见前方几道闪光如灵蛇般钻入林间、缠绕树上,散发着极亮极快的艳丽光芒,那景致美极,韩嫣看得痴了,喃喃道:“那是什么?”
卫青神色忽变,大声喝道:“快跑!”
大家具是一惊,勒马往回奔走,还未奔出二十步,一道闪电照彻天地,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大地裂开了一般,马匹受惊之后不住扬蹄嘶鸣,有的已发起狂来将背上军士甩下身去,四散逃命而去,一股烧焦的糊味随风浮荡,极浓的烟被风一催,呛得人瞬间呼吸困难起来。
虽然还未见火光,林间只怕是已经着火了,卫青与韩嫣骑术绝佳,最先驾驭住马匹,两人对视一眼,已心生默契,绝不能丢下一人在此!他们俯下身子,将马匹跑走坠落在地的军士拉起,其余人本自慌乱,看着他们如此,也纷纷效仿,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卫青看了看风势,选了一个避风的方向驭马奔去,众骑随之而去,身后那火被风催逼,势头愈发雄健,烧得漫天红透,呼啦啦一片山林已被火舌舔舐殆尽。
韩嫣心里一颤,他们在棠梨宫的东南角,那风却是往西北向去的,他死死的咬着牙,随着众人往棠梨宫相反的方向疾驰,不敢回眸,待得绕过一座山,风势立减,眼前便出现了一条溪流,众人随卫青勒马立住,韩嫣喘了口气,将马背上另一名兵士放下,向众人淡声道:“保重。”说罢将广袖轻扬,马鞭发出一声脆响,他竟再度向那火势的方向折回!
苏建失声叫道:“韩大人!”
话音未落,韩嫣衣袍淡影已翩然融入了漆黑夜色,众人不明所以,只见卫青亦随之驰出几步,却又驻足停下,回眸望向身后百余骑兵士,眸光里带着一丝了然与敬意。他不忍韩嫣只身犯险,却更不能抛下自己下属这近百骑士,身为军人当有军人神圣的职责,当对得起‘汉军’二字。
他尊重韩嫣的选择。 一时间,闪电雷鸣似乎都停住了。
刘陵立在窗前,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张脸映着火光分外明媚,被眼前的壮丽景致倾倒,她早已忘记了恐惧,远处半边天都是火红火红的,比她曾见过的任何朝霞晚霞还要壮丽艳冶,那艳色是浓厚的、烟熏火燎的,凡俗的烟火气与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那浓烟滚滚而来,呛得她只觉胸闷气促,一时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刘陵跌跌撞撞的跑出房间,偌大的宫里没有一个人,只有脚步声在复道上踏出空荡荡的回音,她一路往下跑去,如果没有记错,马槽处应是有水的!
韩嫣拼命打马,山林烧焦之后,四处冒着黑色的烟雾,他驰出一截,快要接近火势之时,任他骑术如何精湛,那马匹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走一步,他只得弃了马,在烧得漆黑的地上发足狂奔,今日是他错了,是他错了!他不该将她一个人留在棠梨宫里,不该心生背叛之意,这是上苍给他的最最残酷的惩罚!
还未靠近火舌,他的衣衫毛发已开始卷曲起来,烫疼了裸露的肌肤,那野性的火宛如地狱里恶鬼吐出的长舌,带着贪婪的怨气从地下源源不断的冒出来,这一道火墙似是天堑将两人遥遥分隔两端,他继续往前走着,一面躲避倒下的着火的树木,心里被漫无边际的惶恐绝望填满,而那双极美、极黑的眸子被烟熏得一阵刺痛,恍惚中泪水蜿蜒着爬满了他的脸颊。
一阵凉风起,漫天飞洒的冰冷触觉不断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一经落下便被那热气蒸熏挥散,却略略缓和了他身上些微烫伤之后的疼痛,他有些昏聩晕眩的抬起头,只见一缕一缕的雨滴随风飘落,铺天盖地的向那罪恶的火舌扑杀而去,他在火林间大笑起来,是雨!是雨!下雨了!
他那温柔低沉的嗓音被烟火灼伤,变得粗嘎嘶哑,满脸分不清是泪是雨,那雨水越下越大,仿佛瓢泼倾盆,而他跪倒在地,对着天空张开双臂迎接上苍的恩赐,此刻他心内只充满了感激与对天地万神的敬畏,也许只有历经过失去的恐惧,才能明白得到的宝贵与狂喜。
火势逐渐熄灭,他踉跄起身,继续往棠梨宫中走去,他心慌意乱,想即刻便告诉她自己今日犯下了多严重的过错,他要明明白白的告诉她,此刻他是怎样的慌乱无助,更重要的是,他爱着她,他是爱着她的!即使他从来不曾说出口,即使他一向如此的理智冷静,此刻他明白了,这是永不会有回音的问题,就像对着大山呼喊,回应的永远只会是自己的声音,因此他明白了,他彻底的被她打败、被她收服了,他要向她俯首称臣,而他心甘情愿如此,哪怕要为此付出代价,他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