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陵瞧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也觉得奇怪,他精通骑射箭术,他对匈奴的情况了如指掌,甚至会说匈奴的语言,会唱匈奴人的歌曲,会用匈奴人的兵器,一般汉家男儿都视匈奴为外蛮或残杀掳掠边民的强盗,而他却是不同的,虽然他的恨意不会比他们少,但是除了恨意,还有些说不清的其他意味。
他就像是一潭山泉,初时觉得清浅雅致,从容不迫,可时日久了,便觉内里暗流汹涌,一层覆盖一层,表面的游戏轻狂下掩着心计杀机,藏着权谋掌控,还有他的分寸计较、冷静自持,刘陵忽然很想知道,若有一日他能褪下所有的小心翼翼,又该是什么模样?会否如同破蛹的飞蛾脆弱亦折,又或翔龙脱出浅水,遨游于九天之外?
韩嫣舒展四肢,在小溪旁静卧着闭目凝神,他呼吸平缓,慢声道:“陛下的意思,怕是早晚要打仗的,只是如今内宫权臣掣肘,还抽不出空来。”
刘陵一愣。 先帝时有七王之乱在前,又有梁王有意皇位兄终弟及在后,汉廷内与诸侯王之间关系一向颇为耐人寻味。他们一为天子近臣,一为诸侯王之女,身份都是如此敏感,是以向来对朝中人事政务避而不谈,他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在她心底重重叩击了一下-----这是否意味着他们又跨越了一道鸿沟?亦或是离危险更近了一步?
她想起父王和弟弟毫不掩饰的野心,只觉身上一寒,若将来有一日韩嫣也知晓了,他会怎么做?会与自己决裂,进而倾尽全力扳倒淮南国么?这些日子里缠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此刻都酿成了狂愁在身体内部翻腾不歇,打仗?父王是不想打仗的,他可不是未央宫中只对鬼神心怀敬畏的新帝,他历经了汉初最艰难的年月,深知匈奴的可怖,一心求和......她忽然觉得心烦意乱,这明明是他们男人的事,争也好,恕也罢,都由得他们,却因着亲情血缘而左右撕扯不休不止。
刘陵平复心绪,随手扯了根草茎在手指上圈绕,小心翼翼的道:“我瞧着太皇太后身体硬朗着呢,往长乐宫中一坐,连王太后也说不上话,又有一位大长公主倚着窦氏的声威,一味的纵容女儿任性娇蛮,光是这三位便够陛下受的了,他倒想着把手伸出去打仗,就不怕后院起火?”
韩嫣含了丝笑听她说完,调笑道:“原来你还不算太笨......”
刘陵听了,几步走过小溪,在他身边跪坐下,往他腰上一掐,嗔道:“我认认真真的说,你却来取笑我!”
韩嫣夸张的‘哎呦’了一声,捉住她的手,坐起身笑道:“心狠手辣的丫头......”那一截玉色小腿烫着他的眸光,他顿了顿,这些时日的困扰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轻声问道,“既然你都明白,怎么一意要和卫青过不去呢?”
陛下有意擢拔卫家,也许不日后对卫青的恩宠倚重甚至不会亚于韩嫣,这对于卫青是难得,对于韩嫣却不见得是好,长安城的市侩可不比一般的红白眼,那油烹火烈瞬间飞花融雪,前车之鉴历历,韩嫣的当务之急便是同时获取刘彻与卫青的信任,以己为桥梁纽带,上达九重下抵人心,同时以此确立自己在这权力转换间的地位。
这样的做法或许不该是清高士人的作风,却是他出身世家,久在帝王身侧,目睹荣辱盛衰之后所领悟的存身立命之道。此刻他只是迫切的想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想法,若是她心底对卫青生出了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思,他即刻便会抽身而退,绝不贪恋纠缠;若是她的确对卫青怀有敌意,他依然渴望她能够放下隔阂嫌隙,支持自己如今的努力,杜绝一切可能的危险,起码不能似上次那般,险些成了窦家手中之剑。
只是韩嫣却不知刘陵对平阳公主的一段心事,平阳家的一个骑奴可以做建章监,一个讴者可以做陛下的夫人,如今连韩嫣也要支持卫家,那便也是支持平阳公主了,有什么区别?她也并不知他心里深处藏着的酸涩,站起身,冷冷的道:“你们男人心里永远只有权力!”
韩嫣愕然,这是从何说起?她的心思怎地说变就变?刘陵甩袖便往回走,韩嫣忙起身一把拽着她的袖子,淡声道:“我若是心中只有权力,又何必要管你心中是怎么想的?倒是你,怎如此在意他?”
刘陵身子一颤,回眸盯了他一眼,笑道:“是啊,我是在意他,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见他的,你可满意了?”她抽回袖,赤着足大步往回走,还未走出五步,腰身一紧,已被他紧紧箍住,他的掌心发烫,隔着衣衫烫着她的肌肤,烫进她的心底,从未有过的男子的粗野力道使她有些惊慌失措,忙用手去掰他的手臂,他却箍得越发紧了。
刘陵挣扎不过,放弃抵抗静静的道:“你这人好没意思。”
韩嫣摇摇头:“没意思也不放,放开了,你就跑了。”
刘陵听他有几分孩子气的话语,鼻尖一酸,眼圈微微红了,慢慢转回身与他对面而立,韩嫣瞅着她的神色,似得了一块蜜糖般笑起来,亲亲她的前额,笑道:“方才是我失言,阿陵不要放在心上,好不好?”
她抬头看着韩嫣,夜色里他的眼睛如晨星般明亮,正一闪不闪的看着她。她不明白,他们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一转眼又如此争吵赌气,不断的刺伤彼此的骄傲与自尊?她收敛心情,嗔了他一眼,委屈道:“你老是欺负我。”
韩嫣现下心情大好,轻轻拭去她秀目下的泪痕,笑道:“咱们不提此事了罢,你要如何都随你便是。”刘陵抬眸望着他,半含冷笑:“我可不敢逆了韩王孙的意,倘或发起火来,我这般柔弱女子,哪里承受得起?”
刁钻的小丫头!韩嫣又是笑,又是咬牙,他忽而退开一步,作了一揖拉长了音调道:“翁主大人大量,还望宽宥在下一二。”刘陵笑起来,想了想,用指尖戳戳他的左胸,故作大度的道:“若是你告诉我那曲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就大人大量的饶过你啦!”
“你倒是从不吃亏的。”韩嫣星眸闪闪,漾着春泉般的深邃漪澜,侧过头低声唱道:“雁儿往北飞哟!河儿向南流,月儿天上悬哟!一年又到秋......”他竟用汉话又唱了一遍,这一遍不比方才高亢悠扬,也不比宫廷曲赋恢弘词调高雅,却是极低的音律,温柔回旋宛如耳语喃喃,刘陵正听得入神,他却脸上带着一丝微赧,停下来不再唱了,她笑眯眯的看着他,道:“还有一句呢?”
韩嫣敷衍:“哪里还有?” 刘陵眨眨眼,笑道:“我虽然不懂匈奴语,可音律上还是数得清的,明明有五句,重复两次共十句,公子可只唱了四句,还有一句呢?”
韩嫣点点她的脑门,笑道:“别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