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陵见他不答,便也不再追问,众人于山野间驰骋一段,绕过一座略微耸起的小丘,另一侧竟也停着数百骑人马,看来也是在此间暂停休整,那人瞧见卫青,面现一抹喜色,正待开口,卫青却并不看向他,将马缰一勒,百余骑紧随其后从侧边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尘烟,韩嫣已经知晓卫青欲与李当户公孙敖一较高下,是以他与公孙敖都不复初时那般亲密无间,刘陵却不明前因后果,奇道:“怎么还有这么些人,难道他们不归于卫青麾下?”
韩嫣听她提及卫青,只觉浑身说不出的别扭,潦草的讲了一遍良家子弟们如何如何不服,卫青也不愿授人以柄,才成了如今这般局面,他一面说,一面打量刘陵神色,见她一时笑,一时皱眉,只淡淡哼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便窜出去老远,刘陵一愣,忙拍马赶上,心里只觉奇怪,他这是怎么了?
时光翩然,在上林苑中接下来的二十七日里,日复一日都是这般,盛夏的山林云蒸霞蔚,透着层层叠叠的山岩,人们驰马其间,随着视觉的变动现出千奇百怪的形态来,似幻似真,天然古朴,种种峻秀古木参差错落,有的高耸入云,有的低矮得好似一团蘑菇,颇有异趣,且越往山林深处,古木越是遮天蔽日,寒气阵阵。
刘陵勒马停下,目光流转,向韩嫣笑道:“你瞧!”
韩嫣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只毛茸茸的松鼠正弓着身子,伏在一株树上,两只温和灵巧的眼正警觉的盯着前方。他略抬眼瞅了瞅,便低下头继续往前走。刘陵瞧着韩嫣不冷不淡的样子,心里只觉焦躁,两人一来二去,都变得缄默不语,偶尔说一两句话,也会彼此生出些试探暗讽之意,竟又似回到了在石玉阁中二人相处时的光景。刘陵不明所以,只觉气馁委屈,自己以翁主之尊迁就低俯至此,他还要怎样?
晚间回到棠梨宫中,韩嫣照例静静的倚在榻上看书,刘陵坐在铜镜前把玩他的玉梳,那梳子触手升温,做工极精致,一溜梳齿弯成柔美弧度,她一截纤纤玉指无意识的摩挲片刻,发了会呆,蓦地咬牙起身,走到韩嫣榻前坐下,道:“你瞧瞧我的脸!”
她素日极珍视自己的容貌更甚生命,可一张莹白幼嫩的俏脸如今已经给风尘与日头磨得黑了一层,一双眸子闪也不闪,直直盯着韩嫣,她这般将自己的粗糙呈现在他面前,似在鞭挞他的怜惜之心,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难道在他的心里,情字就如此一闪即逝,如此轻薄而不堪一击?
韩嫣心内轻叹,坐起身细细看了一看,负气冷硬的心也渐渐软了,将她的双手握在手里,笑道:“我看着比以前还要好看,被阳光晒一晒,才更有生气。”
刘陵从容一笑:“真的?”
韩嫣点点头,忽然低下头,亲了亲她掌中由初时的血泡渐渐磨出的硬茧,她将手一抽,那酥麻的触觉似是掌中爬过了一只软软的虫,引起整条手臂肌肤的战栗,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心结尽消。
韩嫣在她下颌上一勾,笑道:“明日还要去么?”
刘陵点点头,既然韩嫣要去,她自然也是要跟着的。他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笑道:“咱们且出去走走。”
刘陵任他拽着,也不问他要去哪里,跟着他大步走出去。
足下是柔软的泥土和石子,青青草散发着浓郁别致的馨香,雾色在山林间弥漫充盈,夜风吹散夏的湿热,吹开天上低垂的、如墨痕般的晚云,使得点点星芒撒漏,而银河高远灿烂,在永恒的辽阔中寂寂沉醉。
韩嫣自顾大步的走了一段,忽而驻足停下,回眸道:“今日你定是累了的,要不要我背你?”刘陵听了,抿嘴笑道:“我还当你不会问我呢!”说罢往韩嫣宽厚的背上一跃,倒压得他踉跄了几步,喘了口气,笑道:“我不问你,你便不会说么?”
她笑了一声,乖乖倚在他的背上,一手搂着他的脖颈,一手放在他温热的衣襟后领上轻轻摩挲,那上面的文章精致,花纹典雅,应是他喜爱的文饰,刘陵想了想,也拉下自己的衣襟一瞧,果然自己身上这一件也文着一样的花案。她似是知道了他的秘密似的笑起来,带着一丝暗暗的骄傲满足。
韩嫣头也不回:“你笑什么?”
刘陵忙敛了笑意:“人家哪里笑了?”却听见了隐隐的水流的声音,往远处看去,只见山谷间一条小溪淙淙流淌,宛如玉带蜿蜒,映着月色山影朦胧,清丽雅致,令人心旷神怡,她捏了捏他的耳朵,笑道:“你特意带我来这里的?”韩嫣作势往后一仰,吓得刘陵忙抓住他的衣服,嗔道:“你这坏东西!”
韩嫣将刘陵放下,得意道:“谁要你不听话的?”
两人相视一笑,夏天的燥热在此处被涤荡一空,刘陵抿嘴不语,走到小溪旁,伸手去碰那凉凉的溪水,她走到小溪对岸,捡了块稍大的溪石坐下,足上的鞋子已全然湿了,待要脱下鞋子,却又脸上一红,低下头看着清泠溪水。韩嫣在小溪对岸笑道:“天色这么暗,我想看也看不清的。”
刘陵撅起嘴,他倒是什么都想到了,以为自己怕他么?立即将鞋子脱去,高高的挽起衣裾扎紧,两截玉色的小腿浸在溪水中轻拍,溅得水花四溢,韩嫣坐在对面不闪不避,片刻身上肩上衣衫尽湿,慢吞吞的道:“你才是坏东西。”
刘陵笑了起来,她已适应了夜色中视物,瞧见他与平日端谨的坐姿不同,却是极恣意随性的微微向后仰着,两肘支撑着身体,仰头看着星空,数日的沉郁之色一扫而空,眸光染着一丝惬意,幽然如泉。
像是醉酒了一般,他竟启唇开始唱一支陌生的歌谣,她从未听过的曲子和唱词,只觉极是粗犷平实,在寂静的山林间缓缓流转,宛如溪流、宛如星光,而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愁,一种悠远的伴着缠绵不舍的相思。
刘陵静静的听完,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韩嫣摇头晃脑的道:“你自然是不懂的,这是匈奴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