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陵摇摇头,目光坚定。
韩嫣默然片刻,微笑起来,握起刘陵的手,放进裹在她身上的宽大衣袖,刘陵一愣,才明白他这便是答应了,由着他将襟口收拢,再束好腰身,那纤纤杨柳腰在他宽大的衣物内愈发不盈一握,他摘下自己腰间垂挂的玉佩系在刘陵腰带上,引得她转了一圈,笑道:“只是长了点。”
他本来比她高上许多,多出的一截只好拖在地上,只怕一走路便会踩着摔下去,刘陵皱眉:“这可怎么办?”
韩嫣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案上,自己却俯下身将那衣裾双手用力一撕,只听刺拉拉的一声响,刘陵‘啊’了一声,脸已红透,这人......这人怎地如此?
他撕去了一截,含笑道:“现在好了。”刘陵从案上跃下,衣裾没有着地,却一边长一边短,走动起来衣裾轻摇,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韩嫣忍着笑,道:“挺别致的......”
刘陵撇撇嘴,作势要打他,两人正在闹着,门外一人敲了敲门道:“公子,建章监命小将前来问问,您可准备好了?”
她仍在闹着,被韩嫣一把抓住她的手,扬声道:“就好!劳烦建章监担待!”一边低声道:“还不快些梳洗?再迟了就不带你去了。”
刘陵吐了吐舌,知他言出必践,忙跑到铜镜前梳了发髻,理好冠带,韩嫣静静看着铜镜内,天光微醺,照拂得她的侧脸上熠熠若有光华,一双眸子漆黑软媚,抿紧的唇角带着一丝倔强,韩嫣盯着看了一会,一把捞过她的腰笑道:“好啦,走罢!”
公孙敖与李当户两部都已离开,唯有卫青为等韩嫣,依然留在校场内,韩嫣匆匆赶到,卫青正端坐马上,韩嫣念及当日刘陵与窦照联手在石玉阁中侮辱卫青之事,又想到自己如今与刘陵的关系,不免微觉赧然,便给刘陵递了个眼神,示意她给卫青陪个罪。
可刘陵到底是刘陵,她瞪了韩嫣一眼,侧过头去,看也不看卫青一眼。韩嫣待要开口,卫青已伸手制止,扫了刘陵一眼,淡淡道:“走吧,已经迟了。”
一百余骑出了校场,如前几日一般,卫青一马当先,建章营骑紧随其后,韩嫣与刘陵跟在最末,一路只见古木盘根错节,粗大的根裸露在外,受风霜尘土而犹显苍老,林间洒落斑驳,那日光自树梢层层坠落,鲜亮嫩绿的叶儿上反烫着金光,晃着人的双眼。
韩嫣骑术精湛,握鞭控缰穿行林间,随着马背颠簸,峨冠微颤衣裾飘然,一路风姿卓尔,他侧头向刘陵看去,却见她绝无一丝女儿家的忸怩不适之态,左手紧拽缰绳挽在胸前,身子微微弓起,竟也是极飒爽的英姿,心内惊喜莫名,两人齐齐扬鞭,迎着疾风并辔而行,余光所及,两旁树木急速往后退去,身子轻飘飘的宛如乘风驾云,极是舒畅快意。
日头愈烈,到了正午光景,卫青下令在河流边饮马休整,刘陵下了马,远远的寻了一处树荫底下坐着歇息,韩嫣牵着两匹马儿到河边饮水,卫青弯下腰舀起清水洗了脸,起身对韩嫣淡淡一笑,便牵了自己的马,转头踱步去了一旁,浑然不提刘陵以女子之身擅入军营之事。
韩嫣心内微觉讶异,他见惯朝堂内宫之中尖酸刻薄之人,卫青却是明知刘陵的身份,也未曾出言讥讽或是当众令他难堪,他的气量倒是毫不偏狭,竟颇有成人之美的君子之风。
他拿木制的圆筒乘了水,走到刘陵身侧递给她,她被极强的日头晒了几个时辰,白皙的脸颊变得通红,额上脖颈处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嘴唇干裂,想来早已是极热极渴了,一把接过木筒,咕咚咕咚的饮尽,韩嫣瞧得皱眉:“好歹慢一点,我也没说要跟你抢。”说着又拿出一块上等的绢绸递到刘陵手中,全然不避讳众人异样的目光。
卫青远远的倚马而待,怔怔的望着两人,心底泛起怅然孤寂滋味,虽然如今他已身为陛下宿卫长官,却始终觉得自己依然游离于长安城的繁华之外,对于这一方崭新的天地,更多的却是难以言说如影随形的孤独,仿佛是异乡人初临陌生之境,想要融入其间,却又苦无头绪,其间的彷徨焦灼只能自己独自承受,无法排解。
他望向韩嫣,心里只想着,若有一日他也能与她如此相伴,哪怕只有一个时辰,此生亦当无憾了罢?一念未完,涩意又起,如今她已经身为人母,安享人世间最平凡又最伟大的快乐,这样的快乐远超空泛虚无的荣华,而她的孩子也一定不会如他一般坎坷的身世,自出生起便带着世袭平阳侯的尊荣,必定在最自由、最平和安宁的父母的爱抚之下成长,将来会以谦谦君子的风度,以世家大族的教养,峨冠佩剑,纵马陌上。
卫青思虑飘远,苏建走到他身侧,行礼问道:“大人,咱们该走了罢。”
他回过神来,眼眸低垂掩去心绪,下令所有人停止休整,上马列阵,继续操练马上拼杀作战之术,刘陵见状也立时翻身上马,紧紧跟随其后。韩嫣知她心性好强,却不知她为何总与卫青过意不去,若只是因为刘陵素来眼高于顶,瞧不起卫青出身低贱财弱势微,可也断不至此啊。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缘故?可那又是什么呢?
他心里犹疑起来,却并不言语,一勒马缰,跟在她身侧,默查她神色举动,愈发觉得她对卫青非同一般,不知怎的,心里恍如生出了荆棘丛中的幼刺,轻轻挠刮着心底的敏感与惶然,悚然惊觉这种陌生的感觉,却发觉这便是他素来轻鄙的‘妒忌’。
刘陵心思细腻,察觉他半晌默然,朝他坐骑上扬鞭一击,笑道:“发什么呆呢?”
韩嫣勉强一笑,将头侧过一边并不答话,一股凄然之情燃起,原来前十数年的日子里,他实在是将自己束缚捆绑得太紧,时时刻刻带着一张优雅流转自如的面具,以至于连这样简单朴素的情感都感觉一丝负疚的罪恶感,如今连他自己亦开始迷惑与厌恶,面具之下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