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子倏然一滞,杨武虽停了步却未回身。
“你可知,抗旨不遵,可是要诛连九族的。”
“呵呵,皇上也别忘了,您也在菁华的九族之内。”菁华冷笑一声,翻过倒扣在茶盘中的茶盏,手按在了茶壶上。
“想要控制人心,便要寻到她的弱点。”他回头忽地一笑,“菁华,而你的弱点,又会是谁呢?”
菁华神色一怔,手顺势而落,带过茶杯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将之紧握于掌中,这才将不安的心稍稍压制。
她的弱点,除却杨文便是郑家人,而他,可轻易要了这些人的性命。
此时回想,难怪郑修远方才不肯点头,他们若私自成了亲,那两家人的命怕是也要搭在这上头了,然再想想,心中总是有些怨他。
怨他吞吞吐吐,怪他不肯早些娶她,虽然他们一直不曾挑明,可……
“朕会命钦天师挑个黄道吉日送你出嫁,好生呆着吧,哈哈……”
他的笑声,如雷震耳,将菁华好不容易静下的心挑拔得怒火中烧,脑海之中一片混乱。手一扬,手中的瓷杯砸落在地上,她俯身捡起碎片,紧紧贴着右脸颊。
“便是将我自己毁了,也绝不让你们如愿。”
说罢,冰冷的瓷片顺着脸颊而下,右脸处传来火热刺痛之感,如滴落纸上的墨汁,慢慢晕开,痛麻了半张脸。
杨武回头,见着殷红的鲜血如蛇蜿蜒于她的面颊之上,红与白相映衬着,红的火艳,白的苍冷,他的眸子一暗,却还是冷冷地说道:“便是如此,你也得上花轿,一切都已成定局,无人可更改。来人,派禁军护卫郡主安全,直至其出嫁。”
手中的瓷片湿滑的握在掌中,举起再落下,脸上又多添了一道伤口,她执着的以为,将这张脸毁了,她便不再是杨菁华。
事实上,她本不是杨菁华,她也不想做杨菁华。
手再次举起,却再也无法落下,她茫然抬头,杨文与她一般泪眼迷离的望着,双眼带着乞求,双手挖着她掌中的碎片。
“菁华,要怪便怪爹爹,别伤了自己。日后爹见了你娘,可如何向她交待,你娘怪了我,若是不见我又该如何……”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说着话儿。
杨武已不见踪影,屋子里只剩下她与杨文二人,撑着她的劲儿一松,身子软倒在地,手中的瓷片叮的一声落在地上,带着鲜血滑到了桌脚旁,牵扯出了一条红线。
“爹,爹,是女儿不孝啊。”她拉着杨文的手,直至此时才发觉,原来这十年,只见着他拼了命的想做个好父亲,而她,却一直只顾着自己过着自己。
她曾想过,待她成了年,或许有一日会嫁予郑修远,也曾想过,日后有机会离了京都,去四处走走瞧瞧,更曾想过,若有时机,便学着人家做做生意,做个幕后老板,可这桩桩件件之中,却从不曾出现过杨文这两个字。
而如今,他与她跪坐于冰冷无情的地面上,老泪纵横,捧着她的脸手足无措,全无一个父亲该有的沉稳内敛,却给了她无尽的力量。
泪珠滚滚而落,落于深而长的伤口之中,带着痛意,却敌不过心头的苦涩。
“老爷,小姐,这,这是怎么了?”门口,传来珊儿的惊呼声,而后是凌乱的脚步声,“小姐,你的脸,你的脸怎么了。”
珊儿惊慌失措的声音,唤回了菁华所剩不多的理智。
她推开杨文,从他怀中退开,单手撑着地面踉跄起身,视线无神地扫过珊儿,哑着声吩咐着:“珊儿,送老爷回房,再帮我打盆水来。”
“小姐……”
“菁华……”
“爹,让我静静吧。”她返身垂着头,苦苦哀求着。
身后,不再有声音传来。
她慢慢地挪着步子,绣鞋无意中踢到茶杯碎片,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她没有看上一眼,慢步穿过偏门,进了自己的居室。
月光透过开着的窗,照在临窗的妆台上,铜镜边缘反射着清寒的月色。
她忽然间失了勇气,不敢上前对镜而照,方才冲动之下动了手,此时却不敢去面对后果。
这脸毁了,最终毁的,却只有她自己。
踌躇许久,她终是走到了妆台前,缓缓坐在凳上,铜镜之中朦胧映出一张脸,然上的鲜血清晰的显现着,此时泛着些许的暗红,看不出伤势。
指在上头轻轻拂过,不意失手触到,疼得身子一缩,十指轻颤起来。
“小姐?小姐。”珊儿叫唤了一声,许是见到了她,不再作声,片刻之后,屋子亮堂了起来。
静谧的屋中,响起清水搅动的声音,珊儿迈着碎步来到她身旁,倾着身子,捏着帕子一角,轻拭着她脸上正开始干涸的血迹。
“嘶”,一阵扯痛,她忍不住轻呼了声,吓得珊儿的手一颤,本就握得不紧的帕子趁机落下。
“小姐也狠得下心。”珊儿哽着声嘀咕着,敛着眉头拾起帕子,复又重新搓了一遍,这才回来继续替她擦拭,“小姐又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将自个儿弄得伤痕累累,还不是便宜了那些人罢了。”
亲者痛,仇者快,没想到这丫头到是看得透彻,偏偏她在盛怒之下却将之忘得一干二净。
缓缓抬手,取过珊儿手中的帕子,她对着铜镜轻拭,却还是被不时泛起的刺痛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方才还未觉得,眼下才感到钻心的刺痛,也不知是为了这伤口,还或是她的心。
“小姐,我去寻个大夫回来瞧瞧吧,若是留了疤就不好了。”珊儿看了半晌,叹了口气说着,转身便要出房去。
“珊儿。”她转头唤住她,“夜半三更的,不要惊动人了,你寻个伤药我敷敷就好,留疤便留疤吧。”
望着铜镜里自己半残的脸,她霍然起身,走到脸盆架子前,俯身捧着水便往脸上泼。
“小姐。”珊儿惊呼了一声,却不见她停下,咬了咬下唇终是未说话,抽抽噎噎地退出了屋子。
这夜,菁华一宿未眠,也不知是因着伤口,还是因为心头搁着的事儿。
只是从那以后,她反到是看开了。
若无法反抗命运,那就随波逐流吧。
刚开始看着屋子外头如木桩似杵着的禁卫军,她总觉得心烦意乱,怒火翻涌,闹腾了一次又一次,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头,不止解不了气,反将自己憋得更恼火。
后来,她学会了冷眼无视,不闹不问,仿若未见,时候儿久了,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至于和亲一事,不外乎换了个地方住住,她若不想让人近身,还是能办得到的,就全当作是外出旅行吧。
至少这样,杨文和郑家的人都能逃过一劫吧,以后的事情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和亲的日子,终于被定下,如她脸上的伤,终是落下了痕迹,一道深些,一道略浅。怕是十年八年的,也不会淡去了。
她到是不在意,反是身旁的人,每每看着她的伤,总是一副心痛不忍的神情,久而久之令她觉得不甚反感,自然而然的避着他们,彼此在他们看来,又变成了她因容貌被毁而不愿现于世人跟前,令她哭笑不得。
闲来无聊,翻了些杂七杂八的书籍来看,不想里头还有不少有趣的话本子,她每日吃吃喝喝看看杂书,日子过得到也适然。
随着和亲的日子临近,周遭的人都忙碌起来,越发显得她无所是事。
此时,她正歪着身子靠在软榻上,一手执书,一手捻着旁边小碟中的蜜饯吃着,任由珊儿进进出出的整理着东西。
“小姐,皇上赏了一套金珠头面,你不瞧瞧?”珊儿捧着一个红匣子,姗姗而来。
然她连头都未抬,正看着一处好笑的地方,只顾着吃吃地笑,不曾打量便挥手打发了她。
书翻两页,珊儿又转到了她的身旁,碎碎的迈着步子,似是有话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不堪其扰,终于抬起头来:“有什么事就说,晃来晃去的做什么?”
珊儿咬着唇瓣,侧身望了房门口一眼,这才压着声说道:“小姐,将军来了,就在院门外,那些守门的说,只有小姐想见,才能让他进门。”她吱唔了一声。“呃,小姐是见,还是不见?”
“不见。”她埋首回到话本子中,透过书边儿看着珊儿在跟前又踌躇了一番,才慢慢走向门口。
真的不见么?此一别许是就没机会再见了,相伴十年,若真无一句交待就此分别,想来还是有些伤感,更何况,还有杨文……
“等等。”
抬头,珊儿站于门口回过身来,脸上带着些许的欣喜,巴巴地望着她,竟让她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才说道:“让他进来吧。”
“是。”珊儿地应了一声,旋身走向屋外,须臾便隐隐听到她说着些什么。
起身,她吸上绣鞋,将衣衫稍作整理,顺了顺散发,踱着步子到了小厅。
倚桌而坐,她拎着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轻推到了对面,握着另一杯怔怔出神。
如今见着他,还能说什么。
突然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以如今的这张脸,还真是令人纠结。
缓缓扬起手,轻柔地抚上了右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