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的尽头,是高耸宽大的殿门,朱漆雕花,黄色门饰,两旁分立四名太监。
抬首,便见殿内高处,一袭明黄君王龙袍的杨武端坐着,下方背对着他们站着一人,降紫官袍,同色纱帽,乌黑的发间顺垂着银色的发带,一黑一银间,煞是好看。
怔神间,太监已入内通传,须臾便听到传召声,只见杨文正了正衣襟,这才撩袍踏过半膝高的门槛。
菁华跟在身后,层层叠叠的裙摆映在光可照人的地面上,照出一连串的阴影。
“皇弟,你终于来了。”杨武笑笑,语意之中亲切熟络,身形未见动弹半分,只微侧过身垂眼望来,帝王之气油然而生。
菁华在心中暗笑,也不知这动作他在私底下暗自练了多久,才有这般的顺势自然。
“叩见皇上。”杨文曲腰弯腰,垂首叩头,菁华站于他身后方,无奈曲膝而礼。想着这人一直如座大山般压在他们父女头上十余载,不想竟还有一日,需敛衣正冠,三跪九叩的朝见。
“免了免了,自家兄弟又何需行这套虚礼。”杨武不急不缓地说着,口中声声不讲究礼节,却是在杨文父女两人将礼做足了才开的口,其心可见。
起身,菁华抬头看到一侧,正巧侧前方的人回头望来,两人视线一对,相视而笑。
原来是郑修远,难怪她觉着眼熟。
“今日还真是巧了,郑将军才来,你们也就来了,果真是个好日子,”杨武朗声大笑着,抬手轻抚下颔之须,“如今在陛下统治之下,朝廷内外四处升平,百姓安居,日日都是大好的日子。”杨文拱手恭维着。
菁华垂着的眉眼轻侧,刮了他一眼。
以往在杨武面前,他虽好恭敬,但至少还有一丝对兄弟之意的牵念,此时听他说话的口气,十足十的以下臣对上君王之态,比之朝臣更为陌生。
许是杨武亦察觉了些许,笑容一滞复又说道:“杨文呐,朕知晓,菁艳一事上,是朕亏欠了你们父女,只是逝者如斯,你们也不必再多虑了,往后的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菁艳暂时便留在宫内陪皇后几日,待过段辰光,朕再替她寻户好人家,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谁都欺不得她,你们放心吧。”
“臣代小女多谢皇上隆恩。”杨文神情泫然,再次撩袍曲膝下跪,埋头叩首。
菁华的心微微轻颤,摒气无言。
“好了,起来吧。”他状似不奈的挥了挥手,继续道:“往日,朕前途未明,怕起事失败牵连予你们,而今大局已定,朕与你同父所生,理当亲近,不如你与菁华搬到宫里来居住吧。”
菁华的心思百转千回间,觉得他之所邀定有目的,万万不可顺从,心怕杨文答应,怕抢在前头。
“皇上,请恕菁华无状,不能答应皇上的好意。”
“哦,这是为何?”
菁华笑笑,倾身一礼,这才缓缓而言:“菁华自幼在外长大,习惯了随心所欲,皇上让菁华住进宫来,虽然这里大气华美,富贵逼人,然菁华习惯了外头的自由自在,怎耐得住宫里成套的礼节,介时只怕反惹得皇上皇后心烦不已,那便是菁华的不孝了。皇上还是由着我们在外头住吧。”
她笑说间,一番话予情合理,任是挑不出半点毛病,杨武略一沉思,顺势点了点头:“也罢,既然如此,朕就命人在宫外替你们修建府邸,这样一来,你可满意。”
“菁华不敢,多谢皇上。”自知无法再推拒,菁华与杨文两人俯身叩首谢恩。
只是日后王爷府一旦建成,不知又会被他安插多少眼线。
“说完你们,修远,现下说说朕该赏你些什么好呢?你可有想要的东西?”杨武转过头来,威严之中又带了丝详和,与看向菁华时的神色可谓是天差地别。
“多谢皇上,得皇上恩待御赐鹰郎将军,可一展臣之抱负,已感怀于心,不敢再求赏赐。”郑修远弯着腰身,拱手作揖,朗声推辞。
菁华默立一旁,心中亦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她总觉着杨武之言绝不会如此简单,自然也不会由着修远予取予求。
“这怎么成,有功自然要赏,否则岂不是让朝臣寒心。”杨武顿了顿,忽而笑了起来,“修远已二十了吧,看着年纪也不小了,不如朕亲自予你赐婚?朕有一女,幼时你亦见过,叫菁丽,年岁与你相近,朕便将这女儿嫁予你。”
菁华隐于宽袖下的手倏然握紧,微侧头看向郑修远,他神色淡然不惊不恼,平静的近似呆滞,她的心疾速跳动起来。
杨武的意图一目了然,不外乎是想通过联姻借此拉拢修远以为也己用,而修远他所谓的抱负,她便是不能知晓的一清二楚,也能看出几分。
他打从附身于现世这位郑修远那一日起,所受的都是郑纲忠心为国,护卫黎民百姓的思绪输灌,所授的亦是谋略战策之学,若对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说着同一桩事儿,饶是心志再如何坚强之人,总也会有动摇之时。
她对着他是忧心冲冲的。
十年了,他早已融入了这个局势,全然如个古人,她甚至不敢猜测,他是否还记着自己的来处,是否还惦记着回去。他可会顺应局势而生,为了自己所谓的理想而曲就娶了帝王之女,这一切的一切,她已不敢想像。
撇开头,郑修远的沉默如块千斤大石压在她的心头,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杨武不动声色,静待他的回应,微扬的视线扫过下方众人,最后落在了菁华的身上。
“皇上之好意,臣心领,却不得不推辞,还请皇上恕罪。”郑修远垂首,声音不温不火,漠然而语。
虽是清冷,然在菁华听来,犹如天籁,只要郑修远是自在的,便好似她也不会被困住,心若无碍,他们就仍是原本的他们。
“哦,为何?”也不见杨武震怒,只是不急不缓地问,俨然被拒的并非他之亲生女儿。
“臣已订有妻室,若此时改而迎娶皇室之女,只怕惹来非议,予公主名声亦有损伤,臣不能做这背信弃义之人。”
菁华心中暗喜,曾是自己粘着他非得扮出两人互有情愫的模样,现下到好,他还不是学着她这招,若是能在杨武跟前挑明与他订有婚约的便是她,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相较于菁华心中的窃喜,杨武显得有些愕然,脱口问道:“哦,是哪户人家的女子,有此福份。”
菁华抿着唇,极力克制着将要扬起的唇角,暗自攥紧了拳头。
郑修远不语,微抬起头,转而落在一旁的菁华身上:“回皇上,是……”
“罢了罢了,既然如此,此事就此作罢,当作朕不曾提过吧。”杨武突然开口打断他即将脱口而出的名字,郑修远与菁华心头俱是一颤,隐隐觉察有异,却又看不通透。
难道他亦猜到了什么?
管他的呢,能推一时算一时吧。
“多谢皇上成全。”
“啪。”随着郑修远的声音,殿外突然响起一声异响,似瓷器摔落在地上碎成片片滑行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向外头,只瞧见空落落的门口,阳光正肆意扑进殿来,映照着空气中的浮尘斑斑点点,翻飞起伏。
“公主,公主,您慢些。”稚嫩的声音缓缓飘来,几人心中自然也明白外头是什么场景了,看来郑修远的拒婚正巧被事主听见了,恼羞成怒的拂袖而去。
以菁华对杨菁丽此人的了解,日后郑修远若不是成为她誓要夺得的目标,便会是她怨恨针对之人。也幸好方才杨武及时阻止,未让郑修远说出个名来,否则饶是她真成了修远的未婚妻,只怕有这位菁丽公主在,她也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咳咳。”杨武突然清咳了几声,三人回头收神,继续埋头而立。
“今日正巧你们都在,朕这便命人备下酒菜,你们与朕一道进膳吧。”
菁华挑眉,如今日头还尚早,与他同进午膳,岂不是还要等上许久,她可是不愿吃这顿只会令人食不下咽的饭。
几人未答话,过了过晌,郑修远先开腔道:“皇上邀约,臣本不该拒,不过家母这几日病了,说是想见文华郡主,本来臣出宫后便欲往王爷府上的,不想在此巧遇,臣还请皇上见谅,不能陪皇上用膳了。”
“婉姨病了?”菁华闻言,心中自然急了起来。
私自出门了几日,确有一段时日未曾见过楚婉了,平日里她虽无大病大痛,看着也知是身子柔弱之人,若是真病起来,定是凶险。
一想到此,她越发的急切,忧心忡忡地转而看向上座:“皇上,菁华怕是不能相陪了,改日再进宫陪皇上与皇后。”
杨武点了点头,脸上不见喜怒,只是淡淡地说着:“也好,那今日朕就不留你们了,不过杨文啊,日后可要多进宫走动走动啊。”
“是。”杨文垂顺而应。
在菁华看来,如今自家老爹应是看清了眼前的局势,心中那份想与自家兄弟亲近的念头也该消了,日后还是客客气气地见面也就成了。
三人与之施礼之后,便相携离去,在宫门口,菁华与杨文分手,随着郑修远去往郑府,在途中自是急不可待的追问详情,然郑修远却总是言辞闪烁,避重就轻,楚婉的病情被他讲得含糊不清,模凌两可,将她憋得心急如焚,险些便要破口大骂。
一到了郑府,她就直奔楚婉的居室,却发现她并不在房内,也不见她的随身侍女景儿,心中明白了几分。
难怪他语嫣不详,想必方才在杨武跟前的一番话也是九假一真。
“婉姨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