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依然挺直,却不见了方才的怒气。
菁华缓缓撇开头,收回手,帘子倏然落下,她松了身子靠在车壁上,呆然出神。
人活于世,且不论是前世今生,生活总是千般艰辛,万般苦痛的,时至今日,予外人看来,她的身份也随着杨武的登基而水涨船高,比起普通百姓来总能过得逍遥自在,恣意妄为。
可实际上,也只有她知道,随着自己身份的改变,会有更多的无奈取舍,杨武给了她保证,却并不代表她日后真的能顺风顺水,有求必应,反而更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这一切,他比她更明白,却也无能为力。
“你想要怎样的生活?”
隔着帘子,他的声音传来,无奈又失落。
她怔了怔,他终于开口问了,然她却不敢说出自己心中的痴傻念头,明知不可行的,自己却还偏生如此执拗,苦了自己,又累了他人。
“当我自个儿傻吧,明知道平静的生活已然无望,却还放不下。我只想寻个小镇,和自己的丈夫过上日出而做,日落而栖的生活。”
外头的人没有出声,一路行来只有“嘚嘚”的马蹄声,她闭目沉思,一颗心随着起伏颠簸的马车而晃荡着。
“待双亲百年之后,我们再寻那样的地方隐居吧。”
随着轱辘转动的车轮子,他的话随之钻了进来,她眉一挑,睁开眼,有些呆滞的转过头去,望着晃动着的深灰色车帘子,张了张口,话打着转儿到了唇边,又咽了下去,犹豫着只是轻应了一声,到是他,回首挑起了帘子。
她望了他一眼,便知他定还有话要说,干脆挪着身子钻出了车厢,与他并肩坐于车架上:“你说的我可都是当了真的,那日后无论什么事儿你都需帮我顶着,这种日子我真是厌烦了。”
修远垂头轻笑了一声,咳着嗓子佯装出正经的模样:“自然,我说话何时反悔过,只是我答应了你,你也需答应我,日后安生渡日,少惹麻烦。”
“是是是,您老说什么我都听您的。”她笑着,惹得郑修远斜眼瞪了她一眼,而后却是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暗自轻笑。
似乎两人之间的怨念不过是方才的一阵风,过了便烟消云散了,然他们各自心中明白,这个念头只会埋在心底的最深处,偶有一日再翻腾出来,扎着人心疼。
两人也不急着赶路,走走停停的游山玩水,算得小小满足了菁华未能好好自由自在玩乐的不甘,因为一旦他们回到安承,这种日子也只能在心里头想想了。
饶是他们进行的再慢,路总也有到头的时候,再不甘心,京都还有未尽的人事,不能抛下的亲人,当城门映入眼中之时,菁华溢出一声悠悠长叹。
郑修远听了,却装着不曾听闻,驾着马车将她送往杨府。
还未到近处,便见着杨府门前原本冷清的青石板街停满了马车,一眼望去竟是绵延见不到尽头。
更有人不停的进出大门,手中捧着各色大小锦盒,脸带笑意,管门房的小童伸长了脖子望着来人,脸上的神色别扭的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来。
“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杨府成菜市场?”菁华皱眉问向身旁的人。
郑修远不答,拉着缰绳驱着马儿停下步来,他们不能再往前,若一旦在门口停下,便要将唯一可行的路都给堵死了。
“回来的路上听得也不少了,你还不明白么?如今你叔父是皇上了,你爹怎么的也是个王爷,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如今那些达官贵人自然是要巴结你爹了。”郑修远冷笑着,手中的马鞭往边上一搁就跃下了车,伸手将她搀了下来。
双脚沾了地,她伸手拍了拍衣裙,抚过绉褶处。
“人还真是实在的东西。”她说了一句,夹带着冷冷的笑意,提步往前而去。
修远跟在她身后,风撩起她的裙摆招摇着,如伤了翅的蝶拼尽力气的扑扇着残翅,希望逃离。
他晃了晃神,脚下的步子无意识的缓了下来,许是菁华不曾听到身后传来让她安心的声响,不由的回头望来,便见着他一脸呆滞的望着自己,眼神迷离之中带着丝分不清的茫然忧愁。
“修远?”她有些担忧的叫了他一声,见他如雷重击般的顿身回神,不过眨眼间神色又恢复如常。
他若无其事的走来,向着府门而去,反是她,仍在思衬着他刚刚的神色。
他有很多事瞒着她吧。
只是她似乎也不曾真正了解过她,诚然,在她责怪他不够明白自己的时候,她又何曾真正用心去想过他呢。
此时想来,她自私的到有些人神共愤了。
无奈叹息,她摇摇头,甩开烦杂的思绪,随着他的脚步踏上了台阶。
“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门童见着两人大喜,扯着嗓子返身急急入内通传,全然忘了再搭理进出络绎不绝的客人。
而原本一门心思在胸中盘算如何与杨文攀亲沾故的人,在听闻眼前的素衣女子便是杨文之女时,先是愕然一怔,随即上前便想与之攀谈。
可惜菁华十分清楚他们心里打得如意算盘,与修远快步进了大门,对着迎上前来的几人视若不见。
这厢,杨文已得了讯,正匆匆从会客厅内出门,抬头见了她,一脸老脸颤了颤,眼神随即柔和起来,原本信誓旦旦的道她回来非得好好骂她一顿,可当人真的站在跟前了,他喜都来不及,怎还骂得出口。
“菁华,你回来了,可是担心死爹爹了。”杨文拉着她,上下打量着,见她一没见瘦,二来脸色红润的很,高悬的心才真正的放下。
“爹爹,女儿错了,以后不会再私自出门了。”她站在他的跟前,垂着眉眼乖乖等着挨训。虽说外出是一时兴起,可她已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杨文突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好了,过去的事都不提了,进屋再说吧。”
转身,见着一旁的郑修远,他只是淡笑着点了点头,往着正屋走去。
她望着杨文的背影,他这一不骂二不打的,反弄得她心里惶惶不安,看他方才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对着一人失望到了极至之后的落寞。
“进去吧。”身后的修远上前,伸手搭在她的肩头,轻推了推她,两人这才动了起来。
“郡主。”府里的下人还是那些,可对着她的称呼却个个变了样,明明方才门童还叫她小姐呢。这才行了一步,又被逼着停了下来。
可她哪里知道,那门童是因着见到她太过欣喜,全然忘了如今该叫她郡主了,自然此事她也不知罢了。
“你叫我什么?”菁华皱眉,问着那人。
那丫头被她突然正色的模样吓了一惊,期期艾艾了半天才怯怯地说道:“前两日皇上下了旨,已封了老爷为文康王爷,小姐被封为文华郡主。”
菁华回头看向郑修远,果真如他所料,不只杨文成了王爷,连她都沾光成郡主了,虽然这郡主的头衔许是不能替她带来什么,可能还会生出无尽的麻烦。
“他这么做,也是在情理之中。”修远对上她的视线,即刻便知她心中的念头。
“那你猜,他会不会也给你一个什么样身份?”她笑着,如清风拂开遮掩着明月的薄纱,又如光风霁月,露出她的明媚春华。
修远有些沉浸于她的笑容之中,回予淡淡的浅笑:“或许有吧。”
“郡主。”婢女见她并无怒意的模样,忍不住微弯着腰身轻唤了一声,引得她回身看去,挑起了眉角,“郑少爷现在是鹰郎将军。”
“呵呵,”菁华掩唇笑了起来,颇有些兴灾乐祸的,“果然,咱们的皇上可真是思虑周全呐,将军大人,看来日后你可是要替他出生入死,鞍前马后的尽忠了。”
郑修远不语,勾了勾唇角,转身拂袖而去。
菁华的视线随着他的背影远去,却不曾开叫住他.她明白,杨武趁着他们二人不在京都的时候,大大方方的为他们加官封爵,一个是功臣和一个是皇帝的侄女,在外人看来是极至的荣耀,可真正的原因,是如今那位高高在上的人觉得自己的皇位坐得还不够稳,需要拉拢人心,有圣旨又如何,百姓的嘴才是真正的圣旨。
他需要他们的支持和帮衬,他觉得如今大家同坐一条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才是最好的选择。
回头,看着花厅不停捧着礼盒进出的下人,她撇开了眼,叹息一声提步走向屋子。
虽然她十分介怀杨武对她父女二人的大肆封赏,却也无法推辞,还是需挑个日子与杨文进宫谢恩。
因着圣旨下来的那日,菁华在外,故而进宫稍晚了几日,看着大气磅礴,奢华贵气的宫殿楼宇已恢复如往昔,便是接连两任帝王殒落,这里的一草一木也并无更改。
物是人非,故人远去,许是已无人记得曾主宰过这里的父子,如今人们眼中,只有现在的皇上,杨武。
穿着锦衣,头戴珠冠,脚踩红莲鞋,菁华不言不语,随着杨文一步步迈上台阶,仰起的头透过玉阶只能看到朱漆的内檐,高高地笼罩着下方。
走在前头的公公看着约摸三十来岁的模样,如今已是杨武的近身太监,想来曾在杨武为官之时,就被收卖,而后一跃龙门,在内宫到也成了说得上话的人了。
可此时,却也还对着她与杨文卑躬曲膝,满脸讨好。
何时,他们变得如此重要了。
菁华无声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