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轻转,菁华回到杨府,仿若一夕之间改了性子,安生渡日。
她每日将自己困在院子里,天气好时便搬了躺椅到檐下,晒着太阳品茗。若是下雨天,便躺在临窗的软榻上,执书而卧。
看似悠闲舒适的生活,可她心里却是潮起浪涌,真可谓一波还未平熄一波又来侵袭。
每日,杨府的大门前,道喜的人纷至踏来,硬生生将门槛又磨低了几分,而宫里的赏赐更是源源不断的被抬进府里,而徐雨婷因着女儿的这一嫁,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迹象,指挥着府里的人搬这运那,恨不得在外头敲锣打鼓的转上一圈,生怕别人不知晓她的女儿要出嫁了。
而这一切的喧哗,予她却是种折磨。
她的心,日日夜夜受着煎熬,午夜深沉,她总是梦到菁艳哭泣的脸庞,声声质问她为何要如此害她。大汗淋漓的醒来之后,便再也难以成眠。
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杨菁艳出嫁的前夕,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频临崩溃的边缘。
前院还在为明日菁艳出嫁而忙碌,她倚身卧在软榻上,一手撑着额际,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高悬于天际的圆月,清冷的月色带着夜里的清凉,洒入窗子。
“小姐,时候儿不早了,不如歇息吧。”珊儿将铜盘搁在架子上,返身见她一动不动的背影,忍不住出声轻问。
菁华没有回答,盯着月华许久,久得珊儿以为她已经睡去,正打算上前查看,她却突然动了动,单手撑着小榻坐起了身来。
“原来小姐醒着啊,奴婢还以为您睡着了呢。”珊儿笑着,取了干净的帕子浸入水中打湿,绞干了后走到榻边递给她。
她却没有接,只是站起身,层层叠叠的纱裙落下,在烛光之下激起一圈纱浪。裙裾下的绣鞋轻移,慢慢走向梳妆台。
珊儿不解地的目光顺着她移动,手里的帕子随手搭在了一旁,看着她从妆台下抱出了一个小木箱子打开,在里头挑挑捡捡。
“你说菁艳成亲,我送她什么好呢?”她打量着手中的金钗,却又不满意的放下,取了玉镯细细观看,又似觉得不好,举棋不定。
“小姐。”珊儿呢喃似的叫了她一声,心中有些担忧。
这几日菁华反常的沉静,让近身侍候的几个侍女都开始忧心忡忡起来,纷纷猜测她们的主子是否是病了。
“你说这对玉珠耳饰如何?”菁华未转头,只是扬了扬手中的东西问着。
“小姐,菁艳小姐做了太子侧妃后,什么都不缺的。”珊儿像是怕极了她,都不敢走近,只是轻声说着。
菁华木然,仰起头恍若大悟:“也是,她日后是太子侧妃了,就衣食不愁了,这些东西日后多的数都数不清。”
“小姐,其实,这太子侧妃之位,应该是小姐才对,小姐才是正房所出。”珊儿瞧着她的神色,还道是她因着自己未能嫁入皇族而失落。
她却是摇摇头,手无意识的摸过一件又一件的饰品:“珊儿,你不明白,我并非是羡慕她,而是觉得……”
觉得对不住她!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她怕一说出口,心中的愧疚会如决了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
“姐妹一场,不管她缺不缺,总要送些东西聊表心意才是,我看就这个吧。”她长叹了一口气,取出了一块青玉莲花玉佩。
“小姐,这是你最喜欢的一块玉佩。”珊儿惊呼一声,上前就要阻止她放入红色的锦盒之中,却被她扬手避开。
“最喜欢的东西那又如何?若是无足够的能力守护,结果都是一样。”双手握着东西,她旋身走向房门口,“你不用跟着了,回去歇着吧,明日想来也有你忙的。”
徐雨婷早便下了令,明日府里的下人都要去前头帮忙,菁艳嫁人她怀着愧疚之心,也就由着她这一回狐假虎威了,只要别玩过火便好。
出了房门,借着明晃晃的月光和沿着走廊一溜烟而挂的灯笼散出的光晕,她慢步走向菁艳的院子。
相较与前头的热闹,后院各处都显得有些冷清,菁艳的院子虽贴满了红艳艳的喜字,都还是冷清的很。
她一路行来,甚至都不曾遇到一个下人,直到她站在门前,曲指叩响了门扉。
“谁啊?”
说话间,便已有人前来开门,是一个菁华不曾见过的小丫头,见着是她,惊讶的呆住了。
“日后未曾听到应声,辩清是何人,不许冒冒然开门。”她忍不住开口,不明白服侍菁艳的丫头怎会如此冒失。
日后进了宫,这样懦弱性子的主子,如此粗心大意的婢女,怕是被人拆骨入腹都不自知吧。
“啊,是,小姐。”丫头回神,像是被吓着了,曲膝回着。
“你先下去吧。”
“是。”丫头稍稍迟疑了一下,这才错身出了屋子。
菁华进了房内,也不关门,站在门口搜索着菁艳的身影,侧头便见她手执檀木梳子,身着大红的里衣,直直地站在右侧的妆台旁,一手还抚着自己颈侧的发丝,呆愣愣地望着她。
她张口欲言,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
“还是叫我的名字吧,虽然你比我大,但我只会叫你的名字。”菁华缓缓走近她,伸手取过了她牢牢握在掌心中的梳子,站在摆在妆台前的凳后,倾身将手中的锦盒摆在了妆台上。
“虽说你我不是同个父母所生,但我未将你视作外人,这个,是我送给你的新婚贺礼,对于日后的你而言,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我的一片心意罢了。”她说着,用眼神引导着菁艳看向锦盒。
菁艳转身,也不打开,只是握在手中轻轻的磨蹭着:“谢谢,这份荣华应该是你的。”
她紧抿着唇瓣望着菁华说道,引得她心中颤抖不已,甚至不敢对上菁艳的脸,按着她的肩膀转身,命她坐回凳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她的长发。
一头青丝乌黑亮泽,一梳到底。
“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菁艳透过铜镜,看着她模糊的脸,娓娓而述,“我知道我和母亲的存在,让你很是厌烦,所以你总是不在家里,每回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望着你的座位不说话,而你回来的时候,他又欣喜不已,吩咐着厨房置办你爱的菜色,有时我很是嫉妒,他也是我的父亲,却只看得到你,永远都不曾留意在旁的我。”
“母亲总是拿我说事,父亲厌恶她这般行径,你不在的时候,他们时常争吵,可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再如何,我也不能随众人厌弃她。”她忽然伸手,抓住了菁华握着梳子的手,徐徐转身,“菁华,我求你,日后可否迁就些她,她已年迈,我希望她老来的生活能够安定些。”
菁华望着她,在她恳求的目光下,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对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多谢你菁华,多谢你这么多年的忍让。”她似喜极而泣,眼中带着点点星光。
菁华抽出手反握住她的:“你嫁去做太子侧妃,很多东西也需忍让,不可与人相争,想来以你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出现这种事情。我会让父亲挑选两个伶俐的丫头随你陪嫁,你也好有个说贴心话的,宫里的人事再好,总不如自家的。若是实在累心,或是太子待你不好,也不要一个人憋着,郑修远时常进宫去寻太子,你让丫头得了机会找他带话给我,我一定会想法子接你回来住的。”
虽然今日如此说着,待他日事情真的发生时,却也不见得能如现下她所说的这般简单,出宫,毕竟不如出城那么简单,更何况那时菁艳的身份已然不同,若真要将之带出来,怕是也要费上一番心思,这会子说这些话,也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
求她心安,亦求已心安。
“这儿,始终都是你的家,外头再苦再累,回来便没事了。”她说着,又像是在说予自己听。
她似乎已可预见,当陈丛欣喜的揭开喜帕,看到帕子下新嫁娘的脸时,会是什么神情,想到那时随之而来的狂风暴雨便要眼前柔弱的女子一人肩负,她就觉得自己像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记下了。”菁艳望着她,这个十五年来相见并不多的妹妹,却在她出嫁前夕终于说出了贴心的话,虽然她的神情依然冷漠,但话意让她觉得温情融融。
菁华放下了手中的梳子,转身慢慢走向房门。
“菁华!”身后,菁艳突然叫了她一声,可她却没有回头,只是静待着下文,“你,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她缓缓地抬头,却依然不曾回身,小厅的桌上,一豆烛火颤颤微微地抖动着,忽尔啪的一声,烛芯爆裂开来,在静谧的屋室之内显得异样响亮。
“嗯。”半晌,菁华重重地点头,应了一声,而后提步快速出了房门。
菁艳是发觉了什么吗?她最后又为何要说这句话,还或是说,她也明白,嫁入皇家并非是女子最好的选择,世人皆不过是被以讹传讹的假象蒙骗罢了。
风吹过,似乎也带起了她心底原本就不平的心绪,杂乱无序的翻腾着。
“嗳呀,你们到是小心些啊,要是摔了,把你们卖了也赔不起。”
隐隐地,听到徐雨婷尖锐的声音,定是又指使着下人搬什么东西了,她如今自认为自己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了,自然是趾高气扬,气势都不同了。
她将将答应了菁艳,就随她了罢。
菁华拎起裙摆,转步从一旁的花径踏了过去,避开了快步而来的队伍,恍眼隐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