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郑修远而言,菁华本是个足以让他在淡然之时突然愤起之人。
然这些年来经她的“千锤百炼”,他已是能处变不惊,漠视一切。自然,吃瘪的人也就不再是他了。
不过菁华是个缺心眼,很多事她都不放在心上,许也是她故意不放在心上,她不甚关心在意的,自是不必费心。
正如此时,虽被他损了几句,却丝毫不见她的心情有何不悦,到是与楚婉聊得热火朝天。
“婉姨这时候不陪着叔父,怎还在院里闲逛?”
要说起楚婉与郑纲这二人之间的夫妻之情,那可真谓是情比金坚,腻歪的很,就差粘到一块儿去,也不在乎旁人的眼光,而郑纲也是她所见不多的男人之中,唯一一个不曾纳妾的男子。
据说早些年的时候,楚婉也曾有意让郑纲纳了景儿为妾,总觉得自家夫君只有一妻,让他脸上无光,奈何郑纲也是个犟脾气,死活不同意,两人到是为了此事平白冷战了几日,到头来还是景儿做了和事佬,才终于让两人的脸上重现欢笑。
“你父亲来了,正与老爷在书房呢,我去替他们备些点心。对了,你们定也是逛得饿了吧,厨间里还有些莲子羹,吃些可好?”
“好啊好啊,还是婉姨最好了。”菁华适时的撒个娇,三两句就哄得楚婉笑得合不拢嘴。
“那去书房边上的花厅等着吧,待会儿我便让景儿送过去。”楚婉摸了摸她的脸,越过两人身旁离去。
“谢谢婉姨,谢谢景儿姑姑。”人已慢慢远去,她还不忘道谢,末了却突然叹了一口气。
郑修远不解的侧头,看着她突然垮下来的脸色满头雾水:“怎么就不高兴了?”
这不问还好,一问便是成串的叹息声,如决了堤的溃口,拦都拦不住:“唉,你难道不觉得无聊么,如今这日子是越发的无趣了。”
她耷拉着脑袋垂着手,像是有气无力的慢慢往前挪去。
“你觉得无趣?我怎么看着你过得如鱼得水,哄我娘哄得比我这个儿子还尽职。”他轻笑着,抿着唇压制着笑意。
他自是看得出,她每日上窜下跳将自己整到累得跟条狗似的,还不是觉得这里的生活太过单调沉闷,可他记得,曾经的她可以对着一块破陶片或是一片烂竹简就蹲上半天,什么时候突然间多出这么多难以克制的精力来了。
“你才如鱼得水,乐不思蜀呢,也不想想啊,以往我们的生活多滋润精彩,可以时常与别人家的老祖宗约会,有无穷无尽的未知秘密待我们去发掘,如今到好,我要是被人发现挖人家祖坟,一定会被浸猪笼的。”她想了想,突然正色的问了一声,“这儿时新浸猪笼不?这个也会被浸猪笼的吧?”
“原来你得对着死物才能静下来。”郑修远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呵呵地笑道,“我爹书房里有不少的古籍,待改日借出几本来,让你好好研究一番。”
他说着,大步流星的往前走,也不理会后头苦着一张脸哀哀叫唤的菁华。
“唉呀,不必了,现下字都还认不得几个呢,那些老八股的东西还不要了我的命,你也不想少个伴是吧,就放过我吧。”
她说得越是可怜兮兮,走在前头的人笑得越是声大,到了后来干脆都不作掩饰,爽朗大笑起来。
虽有些懊他,却也无可奈何,紧跟着他的步伐,转眼到了花厅。
郑修远怡然自得的喝着丫头奉上的香茗,菁华却坐不住,赶着婢女出了厅门,顾自一人在厅内转悠。
花厅旁紧挨着的便是书房,古时的屋子建得再豪华大气,这隔音总是不能与二十一世纪的相比较。菁华无意中察觉到能听得隔壁屋里的动静,便好奇的贴了过去听墙角。
“偷听是不道德的。”郑修远从杯沿处看去,见她如壁虎似的紧贴着墙壁,不由的溢出轻笑。
“嘘!”她皱眉瞪了他一眼,左耳紧贴着墙细心聆听。
“杨弟,如今朝局不稳,各方势力渗透,周安已不复往日的繁华强盛了。”
幽幽长叹,她听得出是郑纲的声音,透着此许的无奈不甘。
“朝廷内宦官当道,皇后与秦太师前朝后宫相勾结,皇上又一味溺宠皇后与太子,眼下的周安也只能顶着百年前的辉煌苟延残喘了。”
菁华笑了笑,郑纲是在与她那个性子懦弱的老爹述说朝廷之事么,这岂不是对牛弹琴,白说一场。
“是啊。”杨文的声音终于出现,“郑兄可能不知,前些时日,我兄长花银子捐了个官,竟是正八品的太子卫率府长吏。”
“哦,看来杨兄弟的兄长也是心怀大志之人。然从此事也不难看出,如今的朝局已乱成什么模样了。”
菁华闻言嗤鼻一笑,那个杨武么?
既然他的手脚已伸入了官场,料想绝不可能只是想弄个官位捞些油水这么简单,只怕他还想偿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限荣耀的感觉。
“说来惭愧,我虽与兄长是同父所出,我的性子却是像了娘亲,懦弱无能,胸无大志,而兄长从小便与众不同,他像足了大娘的性子,做事较为好强果断,凡是认定了的事儿总是全力以赴,大刀阔斧,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态,与之相比,我真是无用啊。”
杨文的声音悠悠传来,听得菁华亦有感触。
杨文因着是庶出,在其幼年之时定是也没得多少注意,这个时代,总是尊卑分明的可怕,因着一个身份,名为主子的人,却过着连下人都不如的生活也是常有之事,更何况他爹还是个不受宠的。
这十年来,他也极力改变,想要做个有担当的男子,可叹命运不眷,他总是寻不到好时机,而菁华虽有心帮持,却又怕让人察觉她的异样,不得不冷眼旁观,看他艰辛周转。
然予她心中,杨文已是个十足的好父亲。
“杨弟也无需自恼,人各有志,若人人都入朝为仕,又何人经商,何人从武,岂不都乱套了。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想通透了也无不好的。”
不知何时,郑修远已站到了她的身旁,弯着腰身在她上方的墙壁侧身倾听,菁华忍不住仰头看了他一眼,只见到他刚硬如刀削过的下巴,以及因此而刻画出的弧度。
“你兄长为何此时入仕,眼下局势不明,朝内各派势力相持不下各有所推,可谓是已至四分五裂的地步,真正能为民请命的几位大人,被罢黜的罢黜,流放的流放,更甚至有因此而丢了性命的,伴君与伴虎啊。眼下还有谁敢直言不讳,保命都来不及。”
“我亦听兄长提及,朝内有数位大人拉帮结派,更有传言,太子想逼皇上退位,好令自己提前登基,而皇后更是……”
“嘘,小声些。”
杨文说的兴起,不自觉的拔高了声调,郑纲忙出声警示,之后两人似从方才的慷慨激昂之中回过了神来,开始说起些不痛不痒的事来。
菁华撇了撇嘴,对于这些家长里短的东西不敢兴趣,既然没什么有价值的话可听,自然不愿再做壁虎,旋身离开了墙边,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中。
“平日里看我爹碌碌无为,没想到还能和你爹说些朝廷的事情,还真是让人意外。”随手端起茶杯,发现浅浅的只余下一半,却还是举杯喝了几口,这才放下。
郑修远看到她搁下的茶盏,抬眼便看到另一边茶几上的茶杯,无奈的摇头轻笑了声,提步走到一侧,在她的上位坐下。
“只能说如今的形势已糟糕得连普通百姓都察觉了。”郑修远抚了抚下巴,一手靠在茶几上,侧头看着她,“不过你那个叔父此时做了官,其动机到真是令人费疑。”
“有什么好费疑的,他嘛,还不是想多捞些油水,若是能当个大官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菁华翘着腿,满不在乎的说着,“倘若他有那个实力,怕是连皇帝都想弄来当当看。”
“是吗?”郑修远若有所思的垂下眸子,唇角微微上扬。
菁华扫了他一眼,看着他笑得如狐狸似的,手肘撑着茶几,一手无趣的转着茶杯的盖子:“连你爹爹这个太傅都将朝局说得如此凶险,看来周安真是危矣。”
想起少寒的话,她的心不由的沉重了几分。
“你说,会不会那一日开了家门,发现别国的兵马已经打进京来了。”
手轻轻提起又落下,手中的茶盖敲击着杯身,发出清脆的碎响,郑修远生怕她一时控制不住手劲敲坏了杯子,终是忍不住按住了她的手。
“只怕外人还没打进来,咱们家里人就先打起来了。”他意有所指,眼线扫过她时看到她凝重的神色,软下了口气,“不必担心,便是在乱世,我总有法子护你安全的,不必太过担忧,要不然这日子可是没法过了。”
他的笑容,无意间化解了她心中的压抑,放下茶杯起身便要出门去,迎面险些撞上正送吃食进来的景儿。
“嗳,菁华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去啊,急急忙忙的。”景儿侧身避开,看着一脸笑意的菁华说着,望了她一眼径直提步小心翼翼的踏入了花厅,抬头见郑修远坐在一旁,便走了过去,将托盘里的两个小碗放在了茶几上。
“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慢慢吃,待会儿我再来收拾。”景儿笑呵呵地拿着木盘子退了出去,视线从两人身上经过时,总夹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东西。
两人目送着她出门,虽多少猜到了她心里的念头,却也懒得多去解释什么。
菁华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端着小碗用调羹搅着。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可有些话却还是埋在心里不能说出口,她猜不透也看不透他,只是任凭着他人去想入非非去。
可如今,她怎么觉得自己有些压不些,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无声叹了口气,她走到原位坐下,端起碗来小口的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