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崩后,含仁殿卸去繁华,恢复往昔的平静儒雅,只是,殿内的书桌上放着的不再是话本,不再是经文,而是层层叠叠的奏本,每一本都是打开着的,上面已经用朱笔标注批阅过。
晨光熹微,照进含仁殿中,素帐里。
凤榻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面带倦容的女子,她身穿黑色底料金色流云凤纹的深衣,发髻高挽,但头上除了一支紫曦玉簪,她什么都没有戴,朴素简单。许是晨光耀眼,女子纤长细密的睫毛动了动,凤眸睁开,可是眼中倦意未减。
“太皇太后,今儿是除夕,不用上朝,昨夜您批阅奏折到深夜,再睡会儿吧!陈御医说,您再不好好休息,眼睛会受不了的!”夏荷听到内殿的轻微响动,便轻步走了进来。
夏荷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子,发髻用簪和发冠束着,身穿黑色底料绣金龙纹的深衣,面容俊秀,肤色是建康的小麦色,此时额头上还冒着细密的汗珠。他躬身行礼,文质彬彬:“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在夏荷的搀扶下,阿史那颖已经起了身,面色柔和,但又不失严肃,只是她的眼睛视物有些模糊:“阐儿今儿练功可有偷懒?”
“阐儿没有偷懒,头上的汗珠还没有褪去呢,不信皇祖母摸摸!”宇文阐说着,近阿史那颖的身,拉起她的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皇祖母,您的视力越来越差了,阐儿已经认识了很多字,阐儿会快快长大的,到时候不会让皇祖母再劳累了。”
阿史那颖面带喜色:“好阐儿,祖母等着你长大。你皇祖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能骑马射箭了,还当了祖母的师父,教祖母读书写字……祖母希望你能快快长大,像你祖父一样做个好皇帝,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幸福太平的生活。”
夏荷帮着阿史那颖梳妆,宇文阐坐到书桌旁翻阅着奏折,不时的拿着奏本跑到阿史那颖身前询问,如此来来回回,不知疲倦。
“娘娘,皇上很勤奋,以后,您可以少操心一点了。”夏荷一边给她插上那支从不离身的紫曦玉簪,一边说。
阿史那颖轻轻叹息:“皇上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朝政大权又掌握在丞相杨坚手中,哀家担心大周会再出一个宇文护,皇上重蹈当年高祖皇帝的覆辙。”
“当初娘娘处境艰难,杨丞相肯与您里应外合,从李氏手中夺回大权,不是因为了报您从先皇手中救了太后娘娘的恩情吗?”
“不,杨坚心机深沉,连哀家也看不透他,如今他执掌重权,哀家不得不防。”
“娘娘说得是,可是,您该用早膳了。”夏荷提醒道,已经有宫人备了早膳送进殿来。
“好。”
阿史那颖起身,坐到餐桌旁边,叫了宇文阐,宇文阐放下奏折,从书桌旁跑过来,不料碰落了阿史那颖一直放在桌角的锦盒,锦盒“嘭”的一声落地声,打开,里面放着一只做工精致的金玉指环和两枚雕工卓绝的紫曦玉佩。
阿史那颖有些焦急,起身到书桌旁边,捡起了锦盒,欲盖上,却听宇文阐道:“皇祖母,这个指环和玉佩你戴着一定很好看,为什么不戴呢?”
阿史那颖顿住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她一直以为,她已经不配戴上它。回神间,指环已被宇文阐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皇祖母,真的很适合你呢!你看,都摘不下来了!”
熟悉的感觉溢满心间,她的眼,泪光闪烁,“好,以后我都戴着它,永远也不摘下!”
除夕的夜宴也比宣帝时简单了许多,但不失乐趣,以人为棋的象戏依旧会被搬上娱乐的舞台,只是没有了当初的风采,只因精于象戏的人已经不在了。
“娘娘,您看看这个。”夏荷不知从哪儿得了一本书,呈给正在看象戏的阿史那颖。
阿史那颖接过,只见是一本叫《象经》的书,而编者竟是宇文邕,她有些惊讶,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回娘娘,是文学馆的王褒大人的送来的,他说,娘娘既喜欢象戏,想来会喜欢这本书。舞台上表演的象戏是娘娘与高祖皇帝共同编排的,而这本书是高祖皇帝在您还未嫁入大周之前就独自编著的。”
阿史那颖翻开《象经》,细细品读:一曰天文,以观其象天,日月星是也;二曰地理,以法其形地,水木金土是也;三曰阴阳,以顺其本,阳数为先,本于天,阴数为先,本于地是也……
一本《象经》,包罗万象,集阴阳五行,天文地理,军事谋略,治国之道,富国强兵之术,为君之道,为臣之道,为人之道……
阿史那颖微微震惊,原来,他那么博学多才,拥有那么远大的理想,可终究没能完全实现。如今,没有他的大周,虽有他留下来的根基,可是从宣帝即位起大周的发展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如今她肩上的担子越发重了。
晚宴过后,夏荷扶着阿史那颖在御花园中散步,阿史那颖手中还是紧紧攥着那本《象经》,一言不发。
夏荷道:“娘娘,奴婢前些时候去打扫了一番高祖皇帝还未即位时住的紫极殿,奴婢发现了一些东西,但都没敢胡乱移动。奴婢觉着,娘娘会喜欢那些东西,要不移步去看看?”
“快,带哀家去!”一听是宇文邕留下的东西,她就想迫不及待地去看。
夏荷微微颔首,领着她去。
推开紫极殿的大门,里面漆黑一片,阿史那颖在殿外站了片刻,夏荷已经进内将灯点上了,殿中顿时明朗起来。
一只脚刚迈进殿中,阿史那颖只觉得眼睛有些模糊,灯火阑珊中,似乎站着一道挺拔的身影,那道身影慢慢明晰,慢慢转过身来,对她微笑。
“祢罗!”她疾步往殿内跑去,却因太过焦急,另一只脚被门槛生生绊倒,险些摔倒在地,幸好夏荷及时地扶住了她:“娘娘,您小心点。”
站定时,那道身影已经不在了,殿内平静得能听得见她们俩的心跳声。她有些失望,微微叹息:“夏荷,你说的东西在哪儿?”
“娘娘随奴婢来。”
夏荷将她领到了一幅名叫《紫川》的巨型山水画面前,然后,拉动绳索,将《紫川》拉上去,画的后面是一堵墙,墙上居然有十八幅美人图,每一幅图上画的似乎都是同一个美人。
每一幅画上的美人身穿的衣服都以红色为主,有的画上的是繁复的突厥服饰,有的是汉服,还有的是身穿戎装的女将军,还有的是隆重的凤袍……
一幅幅画,将一个美人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样貌、处境和身份都体现了出来。画的左侧或有题诗,或有祝词……
夏荷另取了一盏灯来,画壁亮堂了些,画面更加清晰,夏荷看到了那题字下方的印章,双眼流光溢彩:“娘娘,是高祖皇帝的画。”夏荷又一一看了每一幅画上美人的特征,样貌,更加惊讶了:“娘娘,画上的美人和您长得真像,特别是长大后的最像了!”看到了最后一幅画以及其题字,她以极其肯定的语气道:“娘娘,这画上的人是您无疑,您看,皇上在此处还提名‘阿颖’,说的一定是太皇太后您!”
阿史那颖始终不言,夏荷惊讶,回到她身边时,发现她的妆容已经花,自眼角到脸庞,湿润一片,泪痕浅浅,却如长河一般悠远。
画上的题字,有那么几句让人深刻入骨,铭记心头:——功成名就,江山为聘。十三年不负等待,若非卿此生无爱。
——愿执手相依,不离不弃,你心有我,我心有你。
——长门空寂恨悠悠,不悔情深人不寿。
——赠卿金玉环,相结三生缘。而今在此别,来世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