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含仁殿不再如从前那般平静冷清,宫人熙熙攘攘,来往不断的送礼,险些踏破了含仁殿的门槛,可谁能知晓,住在殿中的人,并不因此而快乐。
菱花镜坐着的阿史那颖,红颜白发,樱唇诱人的嫣红,眉心一朵栩栩如生的凤尾花让她看起来有一种异域的风情,狭长而线条如流云一般的凤尾眼妆将她的容颜点缀得更加妖媚,一袭赤红绣金的凤袍光彩炫目,长长的尾袍拖地三丈。
夏荷一边为她梳妆,一边直抹眼泪,哭哭啼啼:“娘娘……您真的要嫁给太上皇吗?”
菱唇轻勾,一抹冷笑闪过,魅惑蓝紫色眼眸中满满皆是厉色,却什么话都没说。
这两年里,大周后宫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宇文赟变得荒淫无道,恢复佛道,重修玉佛寺,强占武帝留下的妃嫔,此外,还并立五位皇后: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天大皇后朱满月、天中大皇后陈月仪、天左大皇后尉迟炽繁、天左大皇后元乐尚。五位皇后还不够,他还扩建了后宫,每日都沉溺在温柔乡之中,身体日渐消瘦而不止享乐。
阿史那颖重立为天元皇太后,帝太后李娥姿贪恋权术,皇帝宇文赟便将所有的政务都丢给她,但不给她国玺,立长子宇文阐为幼帝,然后在自己庞大的后宫中尽情的享受欢愉之乐。他凶残暴虐,伺候不好他的女人都会被他赐死,就连皇后杨丽华都被他赐死过,只因其母独孤伽罗来求了阿史那颖,再因阿史那颖一句话,他便饶了杨丽华。
可是,后宫中人人皆知,宇文赟只对天元皇太后恭敬有加,关怀至深,言听计从。每日必去含仁殿请安,但从不去帝太后李娥姿处,每得佳果美食、奇珍异宝,必给含仁殿而不给云和殿,帝太后虽处理朝政,累得半死,却不得儿子尊敬,不得百官臣服,日日在御书房中生着闷气,好几次气得吐血。而天元皇太后则在后宫享尽齐人之福,儿孙绕膝,妃嫔请安行礼,皇帝恭敬对待。
御书房中,李娥姿看着奏折,困了,手撑着下巴,头不尽的打点,四十六岁的她比两年前更显苍老,头发花白,尽管画了浓妆也掩不掉额头上和眼角处的皱纹。御案上放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她每次看到了都会头疼。
突然,御书房外传来许多重甲的声音,似乎有大批士兵停留在外,正想传唤敏月来问话时,御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露出一身重甲的郑译。郑译是宇文赟小时候那对狐朋狗友当中的一个,为人极其的狗腿,宇文赟当上皇帝之后,撤换朝廷官员,突然想起了郑译,就任命他为宫中禁军统领,有事的时候让他去办,无事的时候就陪着宇文赟玩耍。
“郑统领这是做什么?这里是御书房,岂容你这样子硬闯?”
“太上皇派微臣来的。”
“怎么?又是来告知哀家他又得了什么珍宝,送给了那个贱女人,让哀家难受吗?你告诉他,哀家不吃他这一套!”
郑译面无表情,取出一道明黄的圣旨,直接扔给李娥姿,随即道:“太上皇让微臣来送太后离宫削发为尼,以告先皇之灵。”
李娥姿打开那道圣旨一看,哈哈笑了:“哀家不信,哀家是皇上的生母,太上皇怎么可能废了哀家,还要让哀家出家为尼?哀家不信!”
“太上皇还说,太后您当年与梁国三王爷私通、谋杀皇子、欺辱天元皇太后、追杀晗雪公主虽未果而其行为恶劣,当处死,但因您是其生母而免一死,今日起便离京到玉佛寺修行。”郑译说着,一挥手,好几个禁卫军进殿来,欲抓李娥姿。
“不可能!哀家要去找太上皇问个究竟!”李娥姿很是愤怒,一把推翻了御案,奏本哗啦啦地掉在地上。那几个禁卫军趁机将李娥姿抓了起来。
郑译看了挣扎不断的她一眼,冷冷道:“太上皇今日忙于喜事,无暇见您,太上皇还说了,若是您不肯走,休怪他不念母子之情,杀无赦!”
李娥姿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愤怒:“什么意思?”
郑译嗤笑一声:“娘娘还用问吗?太上皇为了含仁殿的那位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皇天不负有心人,含仁殿的那位终于对太上皇的心意有了回应,太上皇高兴还来不及,正忙着准备晚上的洞房花烛呗,怎么有时间见您?”
“那个贱女人,居然……居然真的这般下贱,迷惑了哀家的赟儿,哀家当年就不该放过她!”李娥姿骂了一句,郑译便打了她一耳光,鼻血涕零,其状可怖。
李娥姿怒不可遏:“郑译,你好大胆子,竟敢打哀家!”
“太上皇说了,凡对天元皇太后不敬者,死罪,微臣这已经是在徇私了,还请娘娘不要再为难自己,也为难微臣。先绑起来,再拉下去!”
“是!”
李娥姿一介女流,又上了年纪,挣扎几下便没了力气,被禁军给绑了起来,未免她喊叫,为避免她吵闹,还在她嘴中塞了一团臭烘烘的烂布,李娥姿气得想吐,却吐不出来,只能“呜呜呜”地乱叫。
宫门口,早就备好了一辆简陋的马车,毫无意外的,一身盛装的阿史那颖似乎在那里等着李娥姿来,精致的妆容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妖娆美丽,虽已白发苍苍,可是她却还很年轻,白色的发更为其增添了几丝妖异,动人心魂。
“参见天元皇太后!”郑译对阿史那颖很是恭敬。
李娥姿愤愤地瞪着她,欲开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颖儿示意郑译将李娥姿嘴上的破布扯掉,李娥姿顿时破口大骂起来,没有丝毫温婉的样子,仿如泼妇:“阿史那颖,你个贱人,你一定会不得好死!你以身祸君,死后,我看你有什么颜面见先皇!”
阿史那颖似对她的话毫不在意,两手交叉相握,长长的护甲轻轻敲击着虎口,轻笑道:“你终于想起来先皇了呀,我以为你心里只有权势呢?怎么样,试着过了两年皇帝的生活,满意吗?”她欺近她,在她耳边低声道,“若不是你苦苦相逼,我也不会有今天。我真没想到,有的人为了权倾天下,为了折磨我,竟然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催情蛊,让他沉迷于女色不可自拔,身体日渐空虚,这样狠毒的母亲,我阿史那颖还真是第一次见过!只可惜,你这个梁国奸细的女皇梦终究不能实现!”
阿史那颖动了动手指,郑译便识趣地将她的嘴堵上,押上了马车,临走前,阿史那颖递给他一本《罪经》,眼神变得犀利起来:“告诉玉佛寺的僧人,这个女人罪孽深重,能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能怎么侮辱就怎么侮辱,除了哀家亲手写就的这本《罪经》,她什么都不能看,也不准她与任何外人接触!”
“微臣遵命!”
看着马车渐渐远去,阿史那颖才抬步回宫,夏荷跟在她的身侧。
“一百大板下来,那个敏月怎么了?”阿史那颖风轻云淡地问。
夏荷犹豫了半刻,声音哽咽:“死了……”
“死了好啊,曾经哀家任人欺辱,竟连一个奴婢都敢欺负你我,今日哀家终于为你报了仇,也解了心中这口恶气!”阿史那颖说得极为畅快,继续往前走。
夏荷的表情有些许动容,似感动,又似叹息:“奴婢谢娘娘为夏荷报了仇,可是奴婢不喜欢娘娘现在的样子,奴婢不希望娘娘为了复仇而丧失本心。”
阿史那颖眼角闪过几丝泪光,却终究没有落下:“你放心,过了今日,一切都会回到从前,哀家不会再怨恨,只会……忏悔。”
夜色深沉,含仁殿中,艳红的蓉账,艳红的帘幕,鲜果美酒,美食珍馐摆布在桌上,布置得喜气洋洋。
阿史那颖依旧盛装,坐在了凤榻上,镶着无数宝石的红盖头掩住了芳华,旁边红烛燃烧泣泪,灯火阑珊摇曳,发出“吱吱”的细响,她自枕头底下取过一把镶宝石的牛角弯刀,藏于宽大的衣袖间。
含仁殿的大门一直敞开着,似在等着什么人,直到深夜,终于有宫人来,脚步匆忙,心情焦切:“皇太后,不好了!太上皇病重,请您到太极殿去,他有事交代!”
衣袖内,紧握弯刀的手忽然放松起来,她将弯刀放回枕头底下,掀开头上的盖头,起身,疾步而走,黑夜中,她头上光彩夺目的凤冠摇曳生姿,夏荷跟随其侧,那通报的公公提着灯笼在前领路。
太极殿中,宇文赟躺在龙榻上,奄奄一息,赤金二色的龙袍包裹着瘦骨嶙峋的身体,龙冠褪去,只剩简易的束冠,本该俊逸的容颜惨白无比,眉宇间的戾气也早已消去,那双藏在深深的眼窝里的浅褐色眼眸流光溢彩,似濒临死亡前最后的期盼。
他张开干裂发白的口,瘦若枯柴的手无力地抬了起来,似在渴求着什么:“颖姐姐……什么时候来?”
虚弱的话音刚落,阿史那颖便走了进来,宫人都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见到一身盛装打扮的她,宇文赟眼中微震,流光溢彩,是欣喜:“颖姐姐……你今日…很美!”
阿史那颖半蹲在他身边,眼中有半丝焦急:“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
宇文赟那只干枯的手握住了阿史那颖莹润柔软的手,这一次,她没有将他的手甩开,他眼中溢满喜色,唇角勉强勾起:“颖姐姐……你肯原谅赟儿了吗?”他每一句话都说得很费力,似乎抽干了力气,“颖姐姐…赟儿将母后送进了寺庙,为你报了仇,只可惜…赟儿终究等不到与姐姐……喜结连理了。”
颖儿仿佛看到了当年见到宇文邕最后一面的时候,他也瘦成这般,甚至连她的最后一眼都没有看上,更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给她,而面前的宇文赟,褪去戾气后,与他那般相像,她似乎迷茫了,泪眼婆娑:“祢罗,你不会死的,你不可以丢下我……”
宇文赟唇边的浅笑凝住了,流光溢彩的眼眸中闪过失落,他缓缓放开了她的手,而她却将他抓得更紧,哭诉:“祢罗,你不要走……”
他似有些生气,猛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次,身体就少了几分力气,干涸的眼中流淌出了泪:“你……为什么…那么执着,父皇死了那么久…我宁可违背母后,受尽催情蛊的折磨,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能、不能接受我…”
阿史那颖看清了眼前人,终于清醒了过来,缓缓放开了他,可他却似乎用尽了力气,攥紧了她的手,双目中满是真诚:“颖姐姐…我是真的爱你。我虽受催情蛊的折磨,宁可伤害别的女人……也不会伤害你…”
“对不起,我还是无法忘记祢罗,接受你!”阿史那颖直视他的目光,说得毫不犹豫。
宇文赟突然笑了起来:“哪怕是骗我,让我含笑九泉……你也不愿意吗?”
“是!”“我不想再骗你,也不想骗自己!”
“好……国玺…还有你一直在找的东西都在桌上,你自己取…母后虽罪恶多端,但…还请你留她一条性命……”
“你放心,我会的!”
他静静地闭上了眼,面色平静,无喜无忧,渐渐没了气息,紧握着她的那只干枯的手渐渐松弛开来,走得安静。
龙榻旁边的桌上放着三只盒子,两大一小,她一一打开。最大的那只盛放着传国玉玺,第二大的那只盛放着纯金打造的金印,印下刻字:“天元皇太后玺”。阿史那颖惊讶,自古以来,能独自持有此玺的女人,只有汉朝吕雉一个,而她,终究要踏上吕雉的那条路吗?
最后一个较小的锦盒很是精致,上面镶着朵朵玉梅,梅花栩栩如生,晶莹玉润,别有一番风韵,她终究没有打开锦盒,但她已经知道了里面是什么。
——他说,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宣正二年(即公元580年),周宣帝宇文赟驾崩,时年二十二岁。
七岁的周静帝宇文阐在杨坚的拥立下继承大统,改年号“大象”,立天元皇太后阿史那氏为天元圣太皇太后,持天元皇太后玺,垂帘听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