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中午,颖儿让夏荷准备了小火炉,在院中煮茶。
长门宫经过五百年的风霜洗礼,房梁腐败,灰瓦蒙尘,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然而,东南角那棵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老梅树开得比一个月前灿烂了许多,仿佛在炫耀着这里曾经是有过辉煌。
老梅树下,颖儿神色淡漠,姿态优雅,一边煮着香茶,一边等待陈文的到来,不是为了诊脉,而是为了等消息。
茶香和着梅香,飘了一院,清新淡雅。
她身上大红的衣服上绣着绚丽的展翅的火凤凰,显得庄重而尊贵,只是那乌黑的发上只戴了一支朴素的紫曦玉簪,与身上的凤袍有些不搭调。
炉上的茶沸腾了,扑出壶缘,落在炭火中,发出“吱吱”的声音,将颖儿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手忙脚乱,欲将那茶水端下来,却叫从殿中跑出来的夏荷抢了先:“娘娘小心烫,还是奴婢来吧!”
颖儿没有与她争,对夏荷的印象又好了许些。
一盏茶还没凉,就有稀客驾到。
紧锁了数日的长门宫突然被打开,盛装打扮的李娥姿在宫女的簇拥之下走了进来,她身后的几个宫女手上端着几个盛放着美酒美食和丝帛的托盘。
夏荷拦在颖儿身前,有些惊讶地看着前头的李娥姿,厉声道:“李夫人,你怎么出来了?你们,想干什么?!不许伤害皇后娘娘!”
李娥姿细细地打量了一眼夏荷,眼睛微微眯起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夏荷呀,没想到本宫进了冷宫,你就投靠了这个女人!如今倒是当初还要衷心嘛!不过,本宫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背叛前主子的贱婢!”李娥姿说完,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夏荷的脸上,夏荷捂着脸,却不敢反抗,只低声道:“奴婢本就不是夫人的心腹,谈何背叛?当年奴婢只负责照顾太子殿下,后来到了含仁殿,也是跟着太子殿下去的。”
“贱婢!还敢狡辩?!来人,将她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跟着李娥姿来的两个侍卫将夏荷押了下去,夏荷被拖走时口中还大喊着:“李夫人,你若是伤害皇后娘娘,皇上回来,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李娥姿闻言,更加愤怒:“再加五十大板!”
颖儿仍旧坐在暖炉前,品着香茶,并未为阻止李娥姿惩罚夏荷,更没有理会李娥姿穿得多么奢华,妆容化得多么妖艳,简言说,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李娥姿有些恼,她身边的大宫女敏月走到颖儿面前,对她吼道:“大胆阿史那氏,见了我们贵妃娘娘还不下跪行礼!”
颖儿轻蔑笑道:“不过一介宫女,敢对本宫大呼小叫,李姐姐代本宫打理后宫事务多年,难道还不懂得怎样管教下人吗?”
说罢,一杯滚烫的热茶向敏月的脸上泼去,茶香喝着灼伤皮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人闻了,畅快淋漓。
敏月捂着脸,忍着泪,躲到李娥姿身边,“贵妃娘娘,她竟敢口出恶言,对您不敬。”
李娥姿笑道:“人家可是皇后,再说,她连皇上都敢伤,更何况咱们。”
“可是,皇上已将她打入冷宫。俗话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出生再好有什么用?娘娘打皇上自突厥回来便一直伴其左右,又为皇上生了太子,您才应该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
李娥姿似乎很受用宫女敏月的吹嘘,继续放任着她。敏月环视了四周破败的景象,说道:“听说这长门宫可是汉武帝的陈皇后抑郁而终的地方,后世又不知死了多少位皇后,听说先前得宠至极,到后来含冤抑郁而终的妃嫔,死后最容易变成厉鬼了,皇后娘娘您住着可要当心冤魂来索命啊!”
颖儿依旧面色平静,鬼神之说,她向来不信。
“好了敏月,咱废话也不多说了,还是正事要紧。”
“是。”
李娥姿吩咐宫女把美酒美食都摆到桌上,布匹丝帛送往屋内,唯独留下了一蛊燕窝。
“妹妹,你的手段可真是无人能及啊!进了冷宫,还是有办法让皇上来宠幸于你!皇上顾念旧情,让姐姐我送了蛊血燕来,给您补补身子呢!”
阿史那颖起身,端起那蛊燕窝,放到鼻间嗅了嗅,“那倒是有劳姐姐了,只是,这燕窝的做法可讲究了,要是多放了些什么东西,味道可就不好了,要不,你先尝尝给我看看,若是味道很好的话,我也好安心食用。”
李娥姿脸色一变,即刻便又恢复了以往温婉大方的模样:“妹妹说的哪里话!当然是皇上下的旨,要不然,冷宫禁地,妹妹哪敢私自闯入?”
“是吗?那圣旨在何处?容本宫看看是否有人还想假传圣旨,还敢动用私刑?”
颖儿目光如炬,步步紧逼,一袭火红的凤袍使其气势压倒盛装打扮的李娥姿,李娥姿有些许畏,感到很是压迫。
“祢罗突圣旨未下之前,本宫还是皇后,即便是身居冷宫,也是他的原配妻子,而你,只不过是个妾!”
“你!!”李娥姿气得面目狰狞,忽然笑道:“今日这燕窝你是不吃也得吃。来人,把她摁起来,给本宫灌下去。”
“李娥姿,你敢!”颖儿怒目而视。
“有何不敢!我实话告诉你吧,陛下的大军已经出发去攻打突厥,很快,你就没了靠山,废后的圣旨早晚会下发的,只是,不知道你等不等得到那一天。”
颖儿愣住了,这一天终是来了,大周与突厥兵戎相见,突厥是她曾经的家,大周是她现在的家……她的处境进退两难。
“还不快动手,难道让本宫自己来吗?”
李娥姿身边长得健壮的几个宫女犹豫了一会儿,便一拥而上,欲抓住颖儿,颖儿与之搏斗一番,手脚的无力,让她恍然明白,她已被废了武功,连个普通人都打不过。
颖儿终究还是被她们拿下,肩背被按住,脸几乎贴近地面。
李娥姿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阿史那颖,你没想到吧?你这昔日征战沙场的将军会被几个丫头擒住却毫无反抗之力吧!还记得你的武功是被谁废的吗?哈哈!”
颖儿目光一滞:当年……是他手把手地教她武功,说是为了防身用,可是后来,也是他亲手废了她的武功,因为她身中奇毒,不能再习武。他废了她的武功,只是为了救她。
“当年,你女扮男装,化名木澜,随祢罗突一起征战沙场,与他称兄道弟,长住我司空府,我是怎么对你的?就算我知道了你的女儿之身,依然待你如亲妹妹般,可你是怎么待我的?祢罗突登基为帝,皇后之位本来就是我的,可是为了祢罗突的大业,我将皇后之位退让出来。可是你为什么是突厥公主?凭什么你是公主,就要做皇后?贇儿是皇上的长子,理应被立为太子,可是你的儿子一出生,就改变了这一切。”
“你就因为这些恨我?我本就不想和你争和你抢,即便是娶了我,他也对各宫雨露均沾,只是你自己太看不开罢了。我的翔儿死了,贇儿仍是太子没有谁能改变,娥姿姐姐,你为什么那么心胸狭隘呢?”
李娥姿闻言,蹲下身子来,钳住阿史那颖的下颚,力气之大在阿史那颖意料之外。
“我自私狭隘?为了他,我放弃了血海深仇,辜负我的国家,甘愿到他身边为奴为婢,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甚至成为他泄欲的工具!而你算什么?他遇到你,就是遇到了劫难,他身上的哪一道伤口不是为了你?而你却将他的真心一一践踏!当年你诬蔑我背叛大周,他将我打入冷宫,从来都没有来看过我,而今你也是真真正正的背叛大周,你虽自请入冷宫,可他还是偷偷来看你,凭什么!”
颖儿无话可说,她的确是辜负了宇文邕的真心,可是,她是有苦衷的,她的苦衷,连宇文邕都不能告诉,又怎么能告诉李娥姿?
李娥姿钳制她下颚的手紧了些,“阿史那颖,在你来之前,他对我无情却也是相敬如宾,可是你来了之后,他来看我的次数都寥寥无几,阿史那颖,我还是恨你!如今,皇上不在长安了,我儿子掌管整个长安,没有人会来救你了!”
“将那燕窝给她灌下去!”
李娥姿冷冷地抛下一句,转过身去。
那碗燕窝被强行灌到了颖儿的嘴边,她紧紧地闭着唇,抵死不肯喝下。
“娘娘,她不肯喝!”敏月又到李娥姿跟前说事。
“李娥姿,如今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对你毫无威胁。你何以逼我至此?”颖儿从未对李娥姿示弱过。
“只要你还活着,他的心就不会放在我身上,所以,无论今日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李娥姿说完,转身走出了长门宫。
颖儿被强行撬开了口,冰冷的燕窝被灌了下去,犹如一股阴毒的蛇,从喉咙一路滑下腹中。难言的痛苦传来,如万到割裂心肺。
李娥姿瞪着意识渐渐浅薄的她,突然看到她无名指上的指环,眼中的笑意顿时冷却,低下身去,将她手指上的指环脱下来,只是,那指环戴得很紧,仿佛与手指生了根,她用了狠劲,才将指环脱出来,欲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却发现根本就戴不下,在冷宫的这些年,她干过很多粗活累活,手指变得粗糙,骨节也长大了许多。
“哼!”她愤恨地将指环仍得远远的,然后摔袖而去。
颖儿视线模糊,只隐约看见,欺负她的人已经走远。
小腹绞痛,犹如千万条毒虫在啃噬,腹中那个未成形的生命,化为一股炽热流出,身心巨痛。
“啊——”
痛苦凄绝的叫喊声从长门宫中传出来,好不凄凉,惊动了皇宫中的人,可是没有谁敢去那个地方,传说里面有冤魂厉鬼索命。
长门宫的院子里,刺目的鲜红染了积雪,犹如盛开在冥界的彼岸花,比老树上的红梅还要妖艳。雪花继续飘落,覆盖了女子苍白的容颜。
天渐渐黑了下来,长门宫的门再一次被开启,一道挺直的身影走了进来,将地上的人儿抱起,走出了长门宫,宫门再次被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