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长安的冬很长,不到三月,雪不融,花不绽。长门宫,冷寂悠悠,院坝东南角有一株老梅,似乎从未有人打理过,开得零零散散,东一多西一朵,那仅开的几朵都被白雪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儿边,隐约能看出点儿红色。
傍晚时分,长门宫的殿门被人推开,有宫人搬来一只浴桶,桶中装了热水。雾气弥漫。水中撒了梅花瓣,梅香中夹着淡淡的药味儿。
那送水来的宫人年近中年,作女官打扮,见了颖儿,频频行礼,丝毫没有不恭敬之意:“皇后娘娘,天气寒凉,您身子初愈,这是太医属准备的热汤,给您暖暖身子。”
颖儿没有拒绝,在冷宫,根本没有沐浴的条件,顶多只能就着早上宫人送来的热水洗脸,顺便擦擦身子。
沐浴,只是她一个人的事,除了曾经的丽娜和明月,她从不让人近她的身伺候沐浴,因为她身上的秘密,虽然如今已不再是秘密。
精心调配的浴汤,温暖了她的身体,却温暖不了她的心房。费力的搓洗,搓红了她原本莹白的肌肤,可是她还是觉得自己的躯体肮脏,再怎么洗,都洗不掉罪孽、洗不掉污浊。
更衣梳妆,宫人送来的是崭新的凤袍,红色的锦帛上绣着金色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冠也是崭新的,金丝雕刻成凤凰,镶嵌着五彩的宝石,轻重适宜,精致华丽。妆容,化的是雍容华贵又不失魅惑的凤尾眼妆,薄施粉黛,美丽天成,庄重而不失温婉。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失神,清丽的容颜,憔悴已被淡妆掩盖,一如十年前,她初进长安的那年,本是抱着再见宇文宪一面的心情而来,然而最终,她还是沦陷在宇文邕的一片深情里。
十年,有过相敬如宾,有过交颈痴缠,有过怨恨离别,可终究还是会有彼此不再信任的一天。
回到寝殿时,所有的布置已然被换了新,有了蓉帐,也有了新而精致的细软,暖炉燃起了熊熊的炭火,冷宫多了丝暖意。此外,殿中唯一的圆桌上还摆放了丰盛的酒菜,都是她喜欢的菜色。
颖儿轻声问:“弄得这么隆重,是皇上要来,还是他赐给本宫的最后一餐?”
宫人脸色顿变,跪在地上,却什么都不敢说。颖儿却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大些。
颖儿唇角勾起一丝浅笑,坐在桌前,端起酒壶倒酒。手伤终究还是好不了了,拿着东西还是有些颤抖,酒水洒落了些许在桌上。
她端起酒杯欲浅尝,却被夏荷一把拦住了:“娘娘,您别喝,奴婢去求皇上!”
颖儿顿了顿,却扬眉喝了下去,夏荷脸色大惊,颖儿将酒杯放下,安慰她:“放心。”
想起颖儿经常看医书,夏荷知道她懂得医术,便安心地点了点头。
颖儿饮了不少酒,身子温暖,醉意熏人,面颊微红,许久不曾醉了。
用了膳,宫人将剩下的饭菜等东西都撤了下去,殿内又变得冷冷清清。
“娘娘,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啊,奴婢实在不懂。”
“是福是祸,明日便见知晓,你先退下吧,无论今晚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顺便将灯熄了,本宫要休息了!”
“可是,娘娘您不是怕黑吗?”夏荷有些犹豫,看着颖儿确定的表情,还是应了声“是”,将灯吹熄了,才退了出去。
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颖儿静静地躺在榻上,虽然外面还下着雪,但今夜,比这一个月以来的任何一天都温暖,可她难以入眠。
寂静,黑暗,皆是死亡的征兆。她却不害怕,只是心有遗憾,没能再见他一面。
深夜,窗户发生细微的响动,似被风吹开的,有一丝凉意袭来,颖儿微微起身,欲去关窗,但却又听到了窗户被关掉的声音,然后是沉稳的脚步声。
“是谁?”颖儿警惕起来。
“是朕。”那脚步声顿了顿,继续朝床榻的方向走来。
殿中陷入死一般的沉静,那脚步声到榻边便停止了。随即,蹬掉御靴,解衣,翻身上榻。
浓浓的酒气再次充斥颖儿的鼻间,她阻止试图解开她衣服扣子的大手,试图躲开伸向她腰间的另一只手,微怒吼:“你不要命了!”
“是,朕是不想活了,活得再久,也只是徒增痛苦!倒不如早点儿死,早点解脱,也好成全你们!”
“啪——”一记耳光在黑夜里响得异常清晰,“你想死,也犯不着找我这个肮脏的躯体!”
宇文邕呆愣了几下,却没有停止动作,她双手双脚都使不上力,只能任他强取豪夺。
“我说过,此生都不会放过你,除非我死!”
没有任何温柔的前奏,直入主题,让她痛呼出声,头脑昏沉,天旋地转,只是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一会儿在云端,一会儿在深渊,难以分辨。
一番云雨,几许缠绵,挥汗如雨。
疯狂时,他低声怒吼:“阿颖,你为什么不爱我!”
平静时,他缓缓低语:“阿颖,我爱你。”
然而,恍如木头般的她,终究没能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只能将解释咽在心里,任他在自己身上发泄怒气。
他的身子终究大不如前,没能支撑多久,不知是睡去,还是晕去,黑暗里,她伸出颤抖的手,朝他的脸庞探去,却摸到了他的胡须和唇角,那里有粘腻潮湿的液体,闻着,有浓浓的血腥味。
她的心情复杂,可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勉强摸索到他的人中穴,然后掐他的人中,可是她的手无力,掐了好多次都掐不醒。
漆黑的夜里,只她一人低语:“你若不信我,又如何知晓我的心意。”
“我是犯过错,可是,从嫁到长安的那一天起,我的心里真的只有你。十年夫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过去,没有真正的相信我。”
……
天明时分,他醒了,而她却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借着暗弱的微光,他留恋地看着她,她的容颜沮丧,秀眉紧锁,眼角有已经干涸的泪痕,哭过了。
枕头上,还有她的指尖,都沾染了他昨夜吐出的血。
“对不起,我误会了你……若是此番我回不来,你……可以和他在一起,我不会怪你。”
自随身佩戴的荷包中,取出那枚自她取下后,他一直珍藏着的金玉梅花指环,重新套在她的无名指上,还是那么的适合,饱满。
“金玉指环,三生情缘,阿颖,下一辈子,我一定要更早遇到你,再也不会让你等,不会与你分离……”
迟疑着转身,离去,晨光熹微,忧伤在漫长的冬天里绵长。
自那夜之后,他没有再来。
颖儿没有像宫人还有冷宫中人想的那样被赐死,反而在长门宫的待遇和从前在含仁殿的差不多,只是照顾她的依旧只有夏荷一人,三餐丰足,每日都有补品喝。
过了半个月之后,陈文突然来给她请脉,她开始怀疑宇文邕的用意。直二月底,她才察觉出身体的异样,以及自己饮食的异常:反感油腻,喜食酸果。
她不能拿银针,却还是能给自己好脉,时隔七年,她终于又有孕了。
陈文再次来请脉,确认她已有身孕,将消息告诉了宇文邕,宇文邕大喜,还未来得及昭告天下,就吐血晕了过去。
宇文邕醒来之后,就看到了新的奏报,突厥主动出兵,来势汹汹,攻占了幽州,如今大军正在向灵州进发。宇文邕立即决定出兵突厥,让宇文招、韦孝宽、杨坚分别领军分三路北上,他和宇文宪随后押运粮草以及领后援军队跟随其后。
出征前,陈文欲随军而去,宇文邕却让他留在长安,照顾皇后和腹中的孩子,并秘密向陈文要了一剂毒药,陈文坚决不给,宇文邕却从其他的渠道拿到,这才安心北上。
出征那日,西直门的青铜古钟响了九声,号角声响了三声,响声震天,无论身处长安何处,几乎都能听得见,人人皆知那钟声的寓意:去年,皇上御驾亲征齐国,大军离城时,这钟声和号角声的次数便与这次一模一样。
这一次,皇帝亲征,太子监国,周国出兵突厥理由是保家卫国。突厥侵犯周国边境的消息早已经在长安城传得满城风雨,如今皇上亲征北伐,保家卫国,周国百姓能来长安的几乎没有人愿意错过皇帝亲征的场面。军队会经过的长街两侧挤满了人群,就连酒楼上,茶馆上,都有人挤着窗户来看,险些将人从楼上挤下来。
长门宫里,夏荷一脸沮丧地回到殿中,脸上有微微怒意:“娘娘,他们还是不愿意放奴婢出去!”
“不用去了,亲征的钟声和号角都已经响了,他已经走了。”颖儿神色黯,手扶着依旧平坦的小腹,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忧伤,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她低声说话,声音有些哽咽:“我多希望,他能在离开前见我一面,可是,他终究不会再来了。”
“娘娘不必忧心,皇上一定会凯旋而归的。”
她没有再言语。
不一会儿,陈文又来给她请脉了,夏荷退下,她问:“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你明知他的身体很可能会…”
陈文跪下,低着头:“照顾娘娘和小皇子活着小公主平安出世,是皇上最后的心愿,臣也只能为皇上做这些了。至于皇上的身子……”陈文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满面沮丧。
“你下去吧,明日再来请平安脉,顺便打探一下皇上的消息。”
“是!老臣定不负娘娘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