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儿从未想过,她还能再醒来。
床是硬的,没有芙蓉帘帐,没有细软的被子和床单,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空气中没有熟悉的檀香味儿,反而有一股腐木的清香,闻着让人心情平静,却莫名忧伤。
这,大概就是冷宫吧。颖儿想着,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小宫女端着托盘进来,那宫女她既陌生,又熟悉,是从前在含仁殿偏殿照顾宇文赟的夏荷。
“娘娘,用碗粥吧!”
她欲张口说话,却觉舌尖痛意传来,疼得她泪花都涌了出来,却没有掉落。夏荷见此,忙将托盘放下:“娘娘,您舌头上有伤,暂时说不得话。”
她终究没有再试图说什么。
托盘里,是一碗几近冰凉的白米粥,米粥中几乎没有米粒,只能用米汤来形容。夏荷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喂着她,她却觉得这仿佛是人间最美味的食物,每一口她都没有浪费,吃得津津有味。
夏荷看得心疼:“娘娘,等您伤好了,奴婢才能给您准备其他的食物,如今,只能喝稀粥和米浆,还望娘娘见谅。”
她不言,喝完了,就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却目光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日子如是过了将近一个月,她的舌头终于痊愈,能够开口说话了,只是这一个月里,她未曾见过除了夏荷和陈文以外的其他人,等她的伤快要好的时候,陈文也没有再来了,她有很多话想问,却没有了机会,夏荷与她一道住在永巷中的长门宫,不能出去,就连吃的都只能是外面的宫人准备了才送进来。
长门空寂,这是从汉代开始就给废后住的冷宫,曾经李娥姿说过,她总有一天会住进这里面,时隔九年,她真的住进来了,而且还是自己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只是,从夏荷口中得知,宇文邕并没有颁下废后的圣旨,她仍是皇后,只是被打入了冷宫。
他从未对她如此绝情,这是第一次,可是她还是觉得,他对她的惩罚,还是难以洗清她身上的罪恶。
过了除夕,已是建德六年(公元578年),宇文邕大病了一场,身体稍有好转之后又开始忙于政务,至于除夕宴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那晚撞到皇帝龙体的小太监被太子以冲撞龙体的罪名处死。
这一年的春节,发生了许多事情,先是皇后被以违反宫规的由头关进冷宫;再是齐王宇文宪向皇帝宇文邕呈了数封奏折,宇文邕未曾阅览,一一都退了回来;再是废齐帝高玮一家被处死,高延宗闻言屈辱自杀。
随后,又传来突厥以帮助高邵义复国为借口,十万铁骑兵临周国幽州边境的消息,宇文邕诏齐王宇文宪、赵王宇文招、随国公杨坚、勋国公韦孝宽进御书房议事。
御书房中,浓郁苦涩的草药气息喝着浓郁的龙延香,味道怪异,宇文邕最为重视的四位武将各坐在御书房里备好的四把椅子上,椅子中央,是一张重新规划的周国疆域图。地图上,齐国已经被纳入周国的领土,目前,周国是占领了长江以北及黄河流域的中原地区,南有陈国苟延残喘,君主沉迷酒色不理朝政,陈国日渐衰败;北有突厥虎视眈眈,周突边界处被宇文邕用朱砂笔墨作了标注。
“如今突厥南下,以为年前北逃的高邵义复国为借口,出兵伐我边境,朕打算本月底出征北伐,一举拿下突厥,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杨坚道:“皇上欲伐突厥,定江南,然我周军士兵若兵分两路,一路向北,一路向南,势力会有所削减,恐南北皆不能定。若不分两路,则能一举灭其中一国。”
宇文宪言:“如今陈国暗弱,突厥强盛,若是先出兵陈国,定能一举灭陈。”
“此计虽好,但不妥。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如今突厥大军压境,我大周当以安稳边境为首要任务。突厥野心勃勃,势力强大,而陈国暗弱,只求自保,不求扩张,所以,皇帝陛下的决策更为合适,先平突厥,再定江南!“作战经验颇丰的韦孝宽进言。
最终商议结果,宇文邕决定月底出征突厥,并让宇文宪、宇文招、杨坚、韦孝宽加紧练兵。
待众人出了御书房,宇文邕收回地图,何泉便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进来,小心放在御案旁边:“皇上,该用药了。”
“拿下去,朕不喝!”宇文邕果断拒绝。
何泉有些为难:“可是……好吧。”
何泉将药碗端了下去,不一会儿又进来禀报:“陈御医来给皇上请脉施针了。”
“不见!”
宇文邕一心放在奏折上,看也不看,就直接发话,可还等不及何泉去通报,陈文的话就从殿外传来:“皇上不见老臣,难道就不想知道皇后娘娘的情况?”
宇文邕闻言,放下了奏折,抬头道:“进来!”
陈文进来,身上背着药箱,手中端着那碗何泉方才端出去的汤药。何泉等人无言退出御书房。
陈文道:“皇上若不服药,不给老臣诊脉施针,老臣便不告诉皇上娘娘的身体状况!”
宇文邕有些恼:“大胆陈文,你竟然逼朕!”
“皇上欲平突厥,定江南,若是身子支撑不到那个时候,皇上不怕空留遗憾吗?”
宇文邕轻笑一声:“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服不服药,扎不扎针,都没救了,不是吗?”
陈文沉默许久:“臣一定会找到救治皇上的方法!”
“罢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朕虽是天子,却也不能渴求长生,自古以来,又有哪个勤政的君王会长寿呢?除非,你想让朕做个昏君!”
“臣不敢!”
“你还是快说说皇后的情况吧!”
“皇上既然如此关心皇后娘娘,为何又这般对待娘娘?难道皇上真以为,娘娘和齐王……”
“朕这么做,自有道理。此事休得再提,你只管和朕说说她的身体状况。”
“是。”陈文将药推到他面前,宇文邕不言,一口饮尽。陈文按部就班地为他把脉,施针,一边唠叨:“皇上除夕宴上若是不破戒饮酒,不受如此大的打击,病情也不至于如此糟糕。”
“说重点!”
“哦,老臣之前有一件事一直未曾告诉皇上。自从邺城回来,娘娘一直坚持服药,身子已经大好,又能生育了。”
“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不早说!”宇文邕眼中难掩喜色。
陈文有些为难:“是真的,但之前皇上的身子……娘娘怕皇上多心,便让老臣瞒着,所以老臣一直没有说。如今皇上和娘娘一直这样僵持着,老臣觉得,这件事不能再瞒下去了。可是,皇上,您的身子才刚刚恢复了一点,房事上切不可太过频繁,否则……”
“闭嘴!”宇文邕的表现有些急切,让陈文有些讶然。
“朕自知命不久矣,若是几个月后真的去了,朕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她。她此生孩子尽失,晗雪又病弱,不知道哪一天也会离她而去,如果朕能给她留下牵挂,她就不会再想不开了。”
“皇上,可是这样,您会减寿的!”
“朕意已决定,休得再劝!”宇文邕闭上了眼睛,任陈文取下他胸口上的针,剑眉微皱,遐思尤长:如果生活没有了意义,长寿也不会欢喜。这一生从头就错了,没有改过的余地,那就只能继续错下去,祈求来生,一切重新开始。
陈文没有再劝,以一个长辈的角度看着宇文邕和阿史那颖这些年来纠葛不端,分了又合,合了又分,却终究还是纠缠着,谁也离不开谁,唯有叹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或许,说的就是他们。
若是一个人,一生将感情看淡了,虽不会极度高兴,却也不会被忧伤缠身,寿命就会长久。
如陈文这般懂医的人,也懂得这样的道理,可是如今年过花甲,想想他这一生,妻儿在战乱中离开了他,他没有太过悲伤,只道世事无常,而今脑海里,生活里,除了医理,似乎再无其他美好的回忆。
陈文收完了针,退去,走前留下一个瓷瓶——助孕丸。
宇文邕将那瓶丹药捏紧,眼眶微红,泪如潮涌,却不增滑落。
此生错不可回头,不悔情深,不悔减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