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邺城养了三日,颖儿才渐渐醒来,发现自己手腕脚腕全都榜上了纱布,除了头部,周身动弹不得,满目绝望的盯着奢华的绞纱龙帐。
等到有宫女发现她醒来,她就对着那宫女大发雷霆:“是谁允许你们割断我经脉的!是谁!”
“是我。”绞纱帐外,传来宇文邕低沉喑哑的声音,他似乎累极,声音里满是疲惫。缓缓走到动弹不得的她身边,轻轻按住了她试图起身却起不来微微颤抖的肩膀:“不要动了,若是伤口再裂开,朕会心疼。”
颖儿听话,没有再动弹,只是,目光凄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侧过头去,不愿意看宇文邕那双满含关怀的眼睛:“你可知道,从此以后我就是废人一个了,再也动不了武,行不了医,不能自救,也救不了你,你这样做,比杀了我还让我觉得难受。”
宇文邕心痛无比,低声道:“我不想你死,没了武功,我以后会加倍的保护你,没了医术,还有陈文,我只要你好好的活下去,在我们剩余不多的时间里,不要给彼此留下遗憾,好吗?”
“对不起,是我任性了……”有晶莹自颖儿的眼角滑下,那是她曾经安慰他的话,可是如今她却犯了糊涂,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在一起了,不能让这些为数不多的时间浪费在争吵和闹别扭里,那样,太过可惜。
因着颖儿的伤势,宇文邕暂时在邺城宫住下来。将近两个月的休养,颖儿终于能活动了,只是无论是手腕还是脚,都再也提不起力气。
邺城皇宫的奢华让颖儿心中倍感压抑,曾经给她造成了不少噩梦般的记忆,可是,越是这样,她越没有离去。因宇文邕为动兵戈就占领了邺城,邺城宫中也没有出现宫人逃窜等慌乱的景象,宇文邕将邺城宫的宫人撤去了大半,只留下十几个人来照顾她,其中有一个资格较老的宫人,颖儿经常向她打探一些邺城宫中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她几乎每件事都有所知情。
颖儿问她的大多数都是有关琅琊王高俨的事情,那老宫人一边说着高俨的事迹一边抹眼泪:“琅琊王对奴婢恩重如山,宫中的主子们从来不把奴婢当人看,只有琅琊王对奴婢们宽容,还时常放奴婢们回家探亲,只可惜,琅琊王被高玮害死的那天晚上,奴婢们什么忙也没有帮上……”
颖儿听着高俨的往事,也跟着泪流满面,那宫人也识趣,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的安慰。
颖儿让那宫人带她到高俨被害死的地方:那是一条幽深的宫巷,前方没有路,左右都是高墙。
那宫人说,高玮事先让人埋伏在高墙上方的四周,然后让人将醉酒的高俨领到了这条巷子里,派兵悄悄跟随其后,等高俨进了这巷子,便下令高墙上方早就埋伏好的弓箭手和跟随高俨身后的那些禁卫军一起行动。便是在那一夜,高俨身中无数支箭而死,死的时候,巷子里面的禁卫军几乎被他杀了精光,他死于高墙上的弓箭手。
颖儿一整日都站在那条高俨死去的巷子里,一动不动,泪洗眼眶。
那一天,宇文邕终于提审高玮,高玮将自己所犯之罪完完全全的交代出来,最后还对宇文邕道出了阿史那颖的一个秘密:高俨根本不是高湛的亲生儿子,而是……他宇文邕的儿子。而这些秘密,都是和士开在被高俨杀死之前告诉他的。
提审高玮过后,宇文邕变得失魂落魄起来,将自己关在暂住的宫殿里不愿出来,也不思饮食,直到有宫人来报阿史那颖病愈后去活动筋骨,却哭晕在宫巷里。他才急匆匆地离开宫殿,去探望颖儿。
待她醒来,他问她:“你怎么了?怎么会跑到宫巷里哭?”
她却紧紧咬着唇,什么也不肯说。
“是不是因为俨儿?”
她继续沉默。
他握住她的双肩,痛声说:“俨儿也是朕的儿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朕?他离开快四年了,朕却一直被蒙在鼓里,让你一个人独自承担这份难过……”
他的泪掉落,一滴一滴,晶莹、冰凉,落在她的脸上,艰涩,苦痛。
她伸出颤抖的手,缓缓拥住他:“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我也是三年前去突厥,遇到了曾经为我诊脉的胡医,他告诉我当年他诊错了脉,少计算了一个月,我才知,俨儿……竟是你的孩子,是我们重逢那次,在山洞里种下的种子……”
“我一直以为,俨儿是高湛欺辱我那次留下的孽种,我觉得愧对你,我痛恨高湛,所以我也痛恨俨儿,得知他存在的时候,我无数次想打掉他,只是被毗贺突拦了下来。后来,你来突厥找我那次,我在太白湖边摔了一跤导致早产,生下了俨儿,我恨他,从来都不正眼看他,直到后来他渐渐长大,开口的第一句就是唤我的名字时,我动容了,试着接受他。”
“可是,我对他还有高湛的阴影都一直没有忘掉,我终究还是没能完全接受他。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喜欢上了毗贺突,可他后来却还是背叛了我,离开了我,我很难过,也很愤怒,你再次来突厥求亲,我想试探他,想当面问清楚他,才答应了你的求亲……”
宇文邕眼中泪光汹涌,身子颤抖不停:“你别说了,朕不想听了……”
颖儿看到他的表情,眼中闪过失望,终究没有说下去。她有过太多不堪的过去,欺骗他,伤害他,她的确无颜再说下去,也无颜再霸占着他的喜欢。
她终究没有再说下去,闭眼流泪。
颖儿身体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不能长久行走,也跑不了路,手勉强能拿得起碗筷,可是拿着银针的时候却颤抖得不停,她自己就是医者,她深知,她真的再也不能为他施针了。
宇文邕带她去了高长恭的陵墓前,她在那里还见到了灵兮。宇文邕告诉他,这一次高延宗能投降,多亏了灵兮的劝说。见到灵兮还活着,她很高兴,见到宇文邕还是很关心她,她建议灵兮留下来,这一次不要走了,灵兮眼中明明不舍,却还是拒绝了,决定要回到她这些年隐居的地方去。
离开邺城前,颖儿终于去了高俨的陵前,她之前是不敢去,可是这一次就要离开了,不知何时才会再来邺城,所以还是决心去看看俨儿的陵墓。她是私自去的,没有叫上宇文邕一起。
她又是一整天都站在高俨的陵前哭泣,无论宫人怎么劝说,她都不肯离开。
下午的时候,突然来了一批周国士兵,他们一上来就开始拆除高俨的陵墓前写着“楚帝陵”的石碑,她拼死拼活的阻止:“皇上下令不得毁坏齐国的陵墓,你们私自拆毁楚帝陵,信不信本宫告诉皇上!”
“皇后娘娘,属下等都是奉皇上旨意行事,还请娘娘恕罪!”那领头的士兵说完,又开始拆除楚帝陵,颖儿没有办法,只得回邺城宫找宇文邕,可才出帝陵不到一里远,就遇到了宇文邕。
宇文邕看到她果真在此,拧了拧眉头:“朕就知道你在这里。”
“为什么要拆除俨儿的陵墓!”
“因为他是朕的儿子,只能姓宇文,不能姓高!朕要将他带回长安,有何不可?”宇文邕回答得很坚定。
颖儿眼睛赤红,泪流不止,大声吼道:“你我从未尽过做父母该有的责任,只有一个人做到了,他心里认定的父亲只有一个人,你我都再清楚不过。当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不要让俨儿死了也不得安宁!”
宇文邕被她的样子吓到了,急忙妥协:“你不要这样,朕只是……朕不迁陵了,好吗?”
颖儿的情绪这才平缓下来,只是,一松懈下来,又站了一整天,体力不支,整个人都瘫软下去了。
“颖儿!你怎么了?!”宇文邕急忙接住她,背她回邺城宫,并下令让士兵们停止迁楚帝陵,重修楚帝陵。
三日后,宇文邕带着齐国皇室的俘虏,一道返回长安,并下令将邺城皇宫拆毁,珍贵宝物收归国库,皇宫的建材等所有财物一律分给百姓,并将邺城改名为相州,作为周国郡县制中的一个行政区域,令尉迟迥驻守。
皇宫毁,君王降,这一年是建德七年(即公元577年),北齐亡,北周武皇帝宇文邕统一中原。(当时的中原指长江黄河流域及关中地区,不包括长江以南的江南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