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六节

　　“米兰达……”赫伦将军从座上猛地起身，看着一身红裙的女儿。
米兰达有些无力地点点头，一路上越野车全速奔驰，剧烈的颠簸让她有些缓不过来。她抬眼看向赫伦将军，然后扭过头去，父亲的目光正定定地落在乔身上。
“他是谁？”赫伦将军缓缓地坐下，神色变得有些严肃。
“他叫乔，就是他救了我。”米兰达连忙解释说。
乔站在米兰达身后，朝赫伦将军微微颔首，身后的长刀露出刀柄的部分。短暂地对视后，他便将目光调转开去，座上人正如人们所言那样，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很好，很好。”赫伦将军忽然笑着念叨，“弗丹在什么地方？叫他过来。”
一名士兵立即跑着出去，不过转瞬，弗丹便跨着大步走进大厅，扭头看了一眼乔，直直地走到赫伦将军身边。
“什么事，将军？”弗丹在赫伦将军耳边低语。
赫伦将军带着微微笑意看向乔，低声说：“他的身份，你查过了么？”
弗丹用余光瞥了一下，说：“是个幽灵，什么也查不到。”
“幽灵”指的是没有弗瑞多及周边城市户籍的人，即便是坎德瑞克郡的强盗也是有相应的户籍的。但还有另一种情况，那就是在弗瑞多掌握的情报之外的人。每年，弗瑞多都要投入大量财政支出在情报搜集上面，可以说除了庞克城黑曼巴委员会的资料一直缺失，没有人能够逃出弗瑞多这张严密的情报网。
赫伦将军看着座下的乔，隐隐攥紧了拳头，一身挺括军装下的身躯缓缓绷紧。他一方面为自己的女儿顺利得救感到庆幸，另一方面又感到忧愤，接二连三出现的不速之客都和米兰达扯上了关系，这无疑是一个不好的征兆。
弗丹站在一旁，将赫伦将军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他扭头看向乔，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人身上隐隐透出一种冷冽的气息，尤其是背后那把长刀，几乎让他可以看见斩杀人时的残暴景象。
这时，乔有意无意地扬起头来，一对琥珀色的瞳孔在日光下透出澄亮，又隐隐带着一丝寒意。三人的目光一时分别对上，赫伦将军微眯起眼睛，眼底透射出一股强悍的精光，而弗丹则顿显慌乱，匆忙调转了目光。乔和赫伦将军对视几秒，忽然微微一笑，稍许挺直了背脊，背后的长刀随之耸动。
赫伦将军顿时瞪大了眼睛，怒目而视。他不确定刚才对方传达出的意思是什么，但凭着直觉，他断定那是对方在借米兰达威胁自己——乔距离米兰达只有半步之遥，而且背后就是长刀，只要转瞬就能危及米兰达性命。
“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赫伦将军略显慌乱地说。
乔摇了摇头，恢复冷漠的神色：“别无他求，只想在这里待几天。”
赫伦将军沉吟片刻，挺起胸膛，拍着扶手说：“好吧，我给你准备一间房，你想待多久都可以。”
一旁的弗丹顿时心头一惊，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赫伦将军作出这样草率的决定，而且还是收留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赫伦将军扭头看了一眼，他连忙走下去，在乔面前站定，却又不敢和乔对视。
“去吧，回头我去找你。”米兰达朝乔点点头。
乔在原地愣了愣，转身跟着弗丹走出了大厅。
米兰达回过头来，座上的赫伦将军正压着一脸愠怒看着她。她撇了撇嘴，走到父亲身边，赫伦将军同时挥手撤走了大厅里所有士兵。
“米兰达……”赫伦将军抚着女儿的淡金色长发，眼底透露出久违的慈爱。
“父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米兰达扭过头，看了一眼那张越渐苍老的侧脸。
赫伦将军看向大厅尽头，轻叹一口气：“我知道你到现在都还怨恨我，我这个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不被你所理解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明白，这个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尽管我已经努力试着让它变得更好……”
“所以你的方式就是修建一座监狱，然后将我软禁起来？”米兰达小声回了一句。
赫伦将军一时无言，脑海中又回想起米兰达小时候说过的话，那时她指着还未建成的军事堡垒不停大喊“监狱！”时隔多年，这座堡垒也跟着他一起老去，可在米兰达心里的印象却还是一样的。
“你的想法我或许无法左右，你说地方是监狱也好，我软禁你也罢，但有一点无可否认，那就是这座堡垒、这个军事要塞是我们所有人乃至整个弗瑞多的安全保障。”赫伦将军有些激动地说，“你知道么，米兰达？当年我为了从那些叛军手中夺回这片土地，付出了多大努力，而终有一日我们不必再过那样动荡的日子，这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不是么？我知道一直以来，你依赖你母亲多过我，打从你出生那天起，我就注定是一个局外人，是那个负责修筑堡垒，然后把你们全都放进去的那个无情的人。可是哪怕你再不能理解，我也必须这么做，因为这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更是为了众多的弗瑞多人民，赫伦家族的使命便是如此。”
“父亲，我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你的方式……实在有些让人难以接受。”米兰达说，“其实，母亲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我对你与其说是恨，倒不如说是一种可怜。虽然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怪，但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我每次一想到你会一个人这样孤独地过完下半辈子，我就觉得自己受到的伤远不及你。我也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这样下去，我不希望看到我们到现在都没有分离仅仅是因为那层血缘关系……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一切，只是，有时候你太过一厢情愿，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母亲，都显得有些过于……专权。”
米兰达扭头和父亲对视，脸上染上一抹哀戚的神色。
赫伦将军愣了愣，忽然笑道：“可能在这件事情上，我是真的错了。我很庆幸，这一切没有让你变成一个绝情的人，其实自从你母亲去世后，我就一直担心这一点。但我也不希望，你把过于泛滥的善心四处播撒，那样只会给你自己带来伤害，你明白么，米兰达？”
“你是指乔吧？”米兰达微笑着垂下头，“如果没有他好心来救我，可能你将失去生命中最后一个重要的人了。”
“可是你根本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你甚至不知道他救你的动机是什么。万一他和那些强盗是一伙的？或者只是受人之托，博取的你的好感从而利用你怎么办？米兰达，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以来不让你轻易暴露在外人面前么？因为你是弗瑞多城主的女儿，这个身份……”赫伦将军抿紧嘴顿了顿，“会给你带来很大的危险。”
说完，赫伦将军转头看去，米兰达弓着身子，两眼怔怔地看着前方。虽然两人的关系有些疏离，但作为父亲，他还是很清楚米兰达又开始怀念逝世多年的母亲。
“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他们从小就能和同伴一起自由玩耍，不用受到父母这么多的约束，更重要的是，他们大多数人的童年是完整的。”米兰达抬起头来看着父亲，“我没有责怪任何人，也不会对这世界产生任何怨尤，只是有些事情真的太不公平……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我生在弗瑞多之外会是什么样子？可这么多年，我真正走出去的时间屈指可数，自从母亲去世后更是如此。所以那些你眼中的威胁，才让我真正认识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我需要的不是眼下拥有的所谓绝对安全，而是一种向往，一种对这个世界的向往，你知道么，父亲？”
赫伦将军别过头去，不再看米兰达的眼睛，他的视线落在蒙灰的大厅角落里，显得有些迷茫。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到女儿的心声，他却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本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终有一天能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可偏偏面对自己最爱的人，却是最为无奈。
他深深地垂下头去，不再说话，他生命中第一次出现了这样颓丧的模样。他就像打了一场败仗的首领一样，眼底尽是残兵败将，恍惚间，他又变回到当年那个尚显青涩的赫伦中尉，躲在人们的叹息声后独自饮醉。
照进大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近段时间弗瑞多的天气愈发多变。米兰达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背脊高高拱起的父亲，抿了抿嘴唇，轻步走了出去。
赫伦将军听着越来越轻、最后消失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浑浊的双眼里蒙着一层厚重的阴翳。
米兰达略垂着头往寝室走去，路过一间房间时，无意间瞥见端坐在窗边的乔。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才发现乔双目定定地落在窗外，黑色长刀横置在腿上。他的气息平稳至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人有种难以接近的感觉，就像是要膜拜一座神像。
乔察觉到米兰达的存在，连忙起身，把长刀藏到身后，含着笑朝她不停点头。自从乔救出米兰达之后，他每次见到米兰达都会表现得过分拘谨。
“没事的，你坐吧，我顺路来看看。”米兰达退步坐到后面的床上，环顾四周，“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吧？”
乔仍旧微躬站立，说：“嗯，这地方可比外面好多了，至少不用再和流浪汉抢窝棚了。”
米兰达咧嘴笑了笑：“这是你应得的，谢谢你救了我。”
“举手之劳而已，我可不是为了……”乔搔着后脑说。
“我明白，你别想太多，我父亲就是那种人，不用理他。”米兰达抬眼看向窗外，“对了，你刚刚是在做什么？”
乔回头看去，愣了愣说：“那是我老师教我的，是一种锻炼眼力的方法，你可以试着做一下。看见远处那只飞鸟了么？跟着它的飞行轨迹，预判出下一步移动的位置，随着它的动作而不断加速……”一边说着，乔作出了示范。
米兰达看着一脸认真的乔，忽然觉得他就像远处那只飞鸟一样，而自己永远只能透过窗户，远远地观察，一旦飞鸟飞出视线，她便失去了这短暂的乐趣。想到这里，她才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人——马克！从那天分别后，她便失去了关于马克的消息。
“你怎么了，米兰达？”乔回过头来，看着一脸异样的米兰达。
“乔，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米兰达看向对方琥珀色的瞳孔。
“什么事？”乔犹疑着应道。
“帮我离开这个地方。”米兰达一字一顿地说。
深夜，整个弗瑞多军事要塞笼罩在一种森严的寂静之中，探照灯惨白的光线自堡垒顶端和几处高高的岗哨投下，四下交错着来回探寻。全副武装的巡逻士兵分列小队，沿着要塞围墙往返巡逻，高耸的大门处设置着一架重型火炮和几挺重型机枪，全都处于待命状态。
这是弗瑞多军事要塞的常态，为了扼守这处高地，赫伦家族倾尽了所有财力和物力。
堡垒下方的阴影里，两个身影窸窣耸动着，一列巡逻士兵刚从不远处走来，身影顿时隐匿进阴影之中。乔微微探出头，左右观察周围情况，他想起那晚潜入庞克城的情形，但眼下的情况显然要更加复杂。
“你确定这真的能行么？”乔回头小声问道。
米兰达在暗处点点头：“以前我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用这种方式溜了出去，害得所有执勤士兵都被教训了一通。”
乔听着米兰达像个小孩子一样讲述自己的趣事，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按照米兰达的说法，只要他们能够顺利避开巡逻队和探照灯，她就一定有办法通过那道嵌着厚钢板的围墙，可眼下他们连第一步都无法做到，出了军事堡垒，就算是一只苍蝇也会暴露在巡逻士兵眼下。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乔勉强看出了巡逻队和探照灯的轨迹，但彼此之间衔接太过紧密，留下的时间空隙根本不足以通过。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乌云层罩，月色掩映在云层之后，星芒更是惨淡若无，恍惚间他又想起无数个在黑暗中修习的夜晚，枭武曾让他试着斩断头顶飞舞的萤火虫。可那个时候，天空星河灿烂，他仰头望去，萤火虫和星芒混作一片，根本分不清彼此，几刀挥下来，只觉得眼前金星一片。
“米兰达……”乔轻声说。
“怎么？”
“你说你出去是为了寻找马克?肯登，这个马克是所谓的战神，对么？”乔扭过头去，一对瞳孔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米兰达愣了一瞬，迟缓地说：“你怎么知道？”
乔勾起嘴角，微笑着说：“那看来现在我们目标一致了。我去引开这些家伙，待会在墙边会合。”
“诶等等……”米兰达话没说完，乔已经一个闪身冲出了阴影。她回头看向军事要塞的一侧围墙，隐隐攥紧了双手，猫着腰小心地窜了出去。
乔在地面巡逻队之间的空隙来回穿梭，脚步轻捷，偶有士兵回头却捕捉不到他的身影。两束探照灯光线快速交错而过，乔连忙滚身闪进阴影里，衣衫的一角还遗落在光线之下，格外显眼。一名巡逻士兵有意无意地回头看来，顿时提高了警惕，端枪走了过来。乔眼看将要暴露，索性屏息凝神，趁着士兵接近的瞬间将其拖进阴影下，一记手刀落下，对方闷声倒在乔托起的臂弯里。他把士兵轻轻地放倒在地，扭头朝不远处望了一眼，米兰达躲在另一处阴影里比划着，前方两队巡逻士兵封锁了去路。
刚刚走过去的巡逻队此时再度折返，乔只得立即隐蔽起来。他来回看了一下周围，不远处是一座岗哨，探照灯正从上面照下，更近的地方，巡逻队呈之字形来回移动。回头看去，那名昏倒士兵的冲锋枪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蹲身卸下弹匣里的子弹，摊在手中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30发。接着，他大致计算了一下和几个目标之间的距离，将子弹分成几拨攥在指缝间。
眼前，一支巡逻队正沿着轨迹迎面走来，乔在黑暗中猛地撒手，撒出一拨子弹，子弹朝着巡逻队斜前方飞去，转瞬落地，清脆作响。巡逻队只看见前方闪过一片细小的影子，个个端枪小心地前进，乔趁机绕过巡逻队，擦着探照灯光线的边缘跑到岗哨下方，随即如法炮制，用子弹分散了另一队巡逻士兵的注意。不多时，整个军事要塞前方呈现出一种草木皆兵的状况，巡逻队和岗哨都慌了神，一时间探照灯来回摇摆，彻底打乱了原本的秩序。
乔趁着这个机会直奔米兰达身旁，她刚刚把一束钩索抛上墙头，正准备顺着往上爬时，乔伸手拉住了她。
“你没看见那上面的电网么？”乔一面低声提醒，一面回头望了一眼。
米兰达在双唇前竖起食指，神秘地笑道：“我说过了，电力控制室的老师傅一直很疼我，小时候如此，现在依旧。”说完，她就顺着钩索快速攀了上去，身手同样像小孩子一样灵巧。
乔摇了摇头，心想赫伦将军难怪会对这样的女儿感到头疼。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来，他们待会就发现我们了。”米兰达翻过围墙，探出头来说。
乔回头望了一眼乱成一团的军事要塞，那些极其明亮的探照灯丝毫没有照射过来的迹象，巡逻队中甚至有人低头去捡那些子弹。他攀在钩索上，远远地回头望去，隐约看到堡垒顶部的窗口后方立着一个人影。
“去吧，米兰达，那是赫伦家族的命运，谁也无法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