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还魂

想起那桃花煞，棠怜儿脸上泛起一阵哀伤，倒是向陌开门见山，道：“向某早听闻春熙五怪的大名，知妖娘子最是个菩萨心肠的人，愿为人一偿夙愿，望苏姑娘救救棠小姐，她的心病，如今也只有你能医了。”
“看向大官人说的，”苏媚娘笑道：“能治病的是月丫头，我除了制镜，没什么擅长的了，若怜儿妹妹想找面称心如意的镜子，我倒是可以帮帮你。”
棠怜儿刚想婉拒，没想向陌笑了：“如此，便劳烦苏姑娘了。”
苏媚娘探头向一排排货架间唤了一声：“孪镜！”
便见一个刚留了头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跑了出来，苏媚娘道：“去丁卯柜把那面‘还魂’拿来。”
还魂！
棠怜儿心中一惊，不由朝向陌靠了靠，向陌冲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不要惊慌，棠怜儿却仍是忐忑，心扑通扑通直跳，揣测着这面‘还魂’镜究竟是何模样。
孪镜拿来的铜镜，很是普通，甚至没有刻上繁复花纹，只光滑的镜面，手抚摸上去，如抚过上好的锦缎，有皮肤纤细的触感。
“这铜镜……”
“很普通是么？”苏媚娘笑笑：“正如人一般，面上普普通通，可谁知这一张皮囊下的心肠呢？人心隔肚皮，九曲十八弯，便是你自己，又能看透几分呢？”
她说的确实在理，连向陌都不由得佩服得点了点头。
“孪镜，带棠小姐到内室去，这面铜镜，见不得旁人的。”
孪镜领着棠怜儿进的内室，是悦己斋后的一间客房，再往后，便是苏媚娘和孪镜所住的地方，旁的人自是不得踏入的。客房里打扫得极干净，床头案几上一只香炉，此时正燃着龙涎香。
“棠小姐，这一梦恐怕做得长久，我就在门外守着，待你醒了，可唤我。”
孪镜说完，羞涩一笑，便除去了，剩棠怜儿一人回味着她方才的话，觉得有些莫名。
做梦？只照一照镜子，怎会做出梦来？
然而，一切疑惑，便在她打开镜奁之时，烟消云散。
因为，她着实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是桃娘，亦是棠怜儿。
梦里，她是桃娘，亦是棠怜儿。
醉花阴里梦平生，桃花煞所说的前世在她梦中流转，她方忆起奈何桥上孟婆那碗汤药中所留存的记忆，记忆里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许清平。
许清平，便是那与她有了百年纠葛的桃花煞，他们的过往一点一滴在眼前呈现，铺展的画卷上，每一笔浓墨，画出的，是铭心刻骨。
她是桃娘，于晚香楼中独坐，推窗，月华如水般流淌，那许家公子恰走至楼下，偶一抬头，便是百年守候。
什么都记起来了，她如何拒绝，许清平又是如何锲而不舍。
什么都记起来了，她如何生生将眼睛剜去，只为了救许清平一命。
什么都记起来了，许清平化了枯骨等她百年，待她还魂复生，却又是一阴一阳，咫尺天涯。
造化弄人啊！
棠怜儿的眼泪扑簌簌落下，看着梦中那虚幻的背影，喉头哽咽，甚至连呼唤他的名字都需要巨大的勇气。
许清平，仍是那桃花煞的模样，一头青丝从肩头垂下，坐于桃树枝桠间，看着这府中小姐如何呱呱坠地，又是如何蹒跚学步，看她蹲在荷塘边喂鱼，于花丛中扑蝴蝶，看她哭，看她笑，看她喜，看她悲，终于有一天，那双美丽的琥珀眼睛里，终于能映出他的影子，他二人，前世今生走过，终能得见。
“怜儿，”许清平向她伸出了手：“我就在这里，你我今生今世，再不分离了。”
十指交扣，当许清平终于拥她入怀，桃花瓣瞬间如雨般飘落，将她二人围绕，天地间，芳菲尽。
可在许清平眼中，十里芳华，不如她。
梦醒了。
棠怜儿看了看四周，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在了床上，那面“还魂”铜镜正端端正正搁在她胸口，此时此刻，正泛着月华般清淡的光芒。
房间里，有桃花香气。
余光中，依稀有人影。
仔细看去，飘渺的人形，如瀑般的青丝柔柔披下，熟悉的眉眼，唇边一抹淡笑，仿佛他仍端坐在桃花树下，托腮看着棠怜儿长大，时光如流水般悠悠转转，从未曾变过。
“清平……”
棠怜儿惊叫出声，桃花煞已飘至她的床前，伸手拨弄着她额前发丝，柔声道：“别怕，我在这儿。”
棠怜儿的泪水立时流出，桃花煞俯身，一点一点吻去，怀抱她的手异常冰凉，而他的身影，一场模糊。
“怜儿，我的魂灵早已灰飞，从今往后，再不得轮回。”
“那为何我却能看见你？”棠怜儿啜泣着问。
“因为这面铜镜，”桃花煞道：“你的心中有我，这铜镜便能现出我的样子，我能以此模样伴你左右，虽只有你一人得见，已是还魂。”
“够了，”棠怜儿感激涕零：“能日日见着你，已是上天的眷顾了，我再不奢求什么。”
桃花煞抚摸着她的脸，亦感到满足，只是欣喜若狂的棠怜儿却没有看到，他那带笑的眉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便是在此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鸾镜探了个头进来，看到棠怜儿醒了，这才笑道：“看来姑姑时间掐得不错，小姐果然是醒了，那么便请到前面铺子里来，姑姑有话要对你说。”
顿了顿，又提醒了一句：“那面铜镜，莫要忘了。”
铺子里，悄无人声，待鸾镜掀开帘子，引着棠怜儿走入，她这才发现，原来月如素不知何时已离去了，如今紧剩下苏媚娘和向陌二人相对而坐，静静品着茶，面前的柜台上亦放置着一面铜镜，上面有轻烟缭绕，又或者，只是他二人的茶香缭绕。
见棠怜儿进来，向陌立刻将镜奁扣下，苏媚娘亦配合得默契，把镜奁交给了鸾镜，让她好好收着。只是，棠怜儿总觉得，向陌的眉头，似乎与初来时不同，竟有些微微的皱起。
“呦，可醒了，棠小姐，这面铜镜可还合你的心意？”
苏媚娘笑意盎然的脸庞迎了过来，棠怜儿看了看跟在身旁的桃花煞，满足地点了点头：“苏姐姐，不知这面铜镜价值几何，可否将它卖给我？”
苏媚娘笑得眉眼弯弯：“这面铜镜现下已是棠小姐的了，因为向大官人已付清了它的价钱。”
“这怎么合适？”棠怜儿就要去掏钱袋：“向大官人，你已帮了怜儿许多，怜儿不能再欠你的情了。”
向陌微笑着摇了摇头：“举手之劳而已，棠小姐不必挂怀。”
棠怜儿不依，却是执意要将钱还与他，便在这时，苏媚娘又开了口：“棠小姐，向大官人为这面铜镜付的价值，你付不起呢！”
棠怜儿疑惑：“苏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苏媚娘笑着拦住了棠怜儿，将她送往了门口：“棠小姐，在我这悦己斋中，一面铜镜只属于一个人，总有人能在我这里找到称心如意的镜子，可是他们付的酬劳却是大不相同的，甚至有人，能赔上性命。”
棠怜儿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倒，被苏媚娘扶住，便听她又道：“你欠向大官人的情，也莫急着偿还，你二人缘深，这辈子的纠葛是免不了了，更何况，他在我这里也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于你二人而言，甚是公平。所以，今日之事，棠小姐若能忘便忘了吧，执迷不悟，便是月丫头，也再救不了你的性命。”
她这话说得骇人，棠怜儿听得懵懵懂懂，刚要再细问，向陌也已跟着走了出来，对苏媚娘作揖告辞了。
棠怜儿身子娇弱，被向陌抱上马车，却不住回望，苏媚娘一张倾城的面容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异常媚人，恍恍惚惚中，棠怜儿甚至以为，那站在悦己斋门口的，当真是个媚惑世人的妖精。
“啊，对了，棠小姐，我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苏媚娘忽然叫住她：“若你希望那人还在，便应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将这铜镜养着，方能化了他身上的煞气。此外，这面铜镜见不得血腥，哪怕只一滴血，也能让这‘还魂’镜顷刻间灰飞，只这一点，你要切记！”
她说的每一个字，棠怜儿都在心中认认真真记下了，马车带着她驶离这个春熙城中最为热闹繁华的地段，迅速淹没在嘈杂的人潮中，再不见痕迹。
仿佛，她这个棠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从未来过。
苏媚娘看了看天边瑰丽晚霞，唇边漾起笑意，冲悦己斋里喊道：“孪镜，你看着铺子，我去太平医馆看看月丫头去！”
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刻意忘记，无人得知！
桌上的茶早已冷了，团儿摸摸圆滚滚的肚子，仍在追问：“那后来呢？”
苏媚娘笑了：“后来，那棠小姐去了趟长乐的清供铺子，买了块新做好的点心，自那之后，便再无人见到过棠家小姐了。”
团儿惊讶：“那棠小姐是去了哪里？她找长乐姐姐买点心做什么？”
长乐道：“有的时候，人总会想要忘却一段记忆，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我的点心，恰恰能给她所想要的，你说是不是呢，向大官人？”
向陌正把玩着胸前的坠子，闻言，抬起眼来：“怜儿能遇到三位姑娘，是她的福气。”
恰在这时，房间的门被轻轻敲了三下，一名小二探进头来，陪笑道：“打扰几位客官的雅兴了，只是我们小百川的那位说书先生得知几位前来，想来拜会拜会，不知几位可愿意？”
苏媚娘与长乐和月如素也未答话，都看向向陌，仿佛此地只有他才最有资格拿个主意。
而向陌，只是专心地把玩着琥珀坠子，一句不言。
“看来，向大官人没这个兴致见见老朋友呢！”长乐向小二道：“劳烦小二替我们谢谢归芜姑娘的好意，只是来此处已久，我们也该回去了，下次归芜姑娘说书时，我们定会再来捧场，到那时，一定要见见归芜姑娘。”
小二有些为难，却还是赔了笑脸，要关门离去，却在这时，向陌抬起了头：“且慢！”
小二将要阖门的手顿住，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向陌，只见他点了点头，对小二笑道：“劳烦小二请归芜姑娘进来小叙。”
进来的女子，轻纱遮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