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陌低着头,琥珀坠子确实始终攥在手中,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终是再忍耐不住,抬起头来,眸子里分明闪过一丝慌张。
更多的,是喜悦!
这女子,步履从容,身上有一股子沉稳的气息,一身淡青色的衣裙,让人的心中起了清风。
直到小二关了门,女子才将自己的面纱除去,对房内众人施了一礼:“多年不见,诸位别来无恙?”
苏媚娘笑着过去拉住她的手:“归芜妹妹快过来坐,你在那深山中呆了这许多年,我还以为你再不愿出来了!”
归芜款款落座,团儿已是好奇地伸出手来,就要让归芜抱。
苏媚娘一巴掌打在了他肉乎乎的小手上,嗔道:“小东西,小小年纪就起色心,大了可还得了?”
一句话,把屋内的人都逗笑了,团儿甚是委屈,撇了撇嘴:“我知道这就是方才那位说书的归芜姐姐,我喜欢听她的书,想让她抱抱,怎么就不可以,先生都说了,团儿现在是小孩子,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的。”
归芜看着团儿肉乎乎的模样,也甚是喜欢,将他抱了来放在膝头,捏了捏他的小脸,问:“这孩子倒是极讨喜,可是苏姐姐的?”
苏媚娘慌忙摆了摆手:“这小娃娃如此憨,怎会是我的孩子,不过是故人之子罢了!”
一句话,又让团儿极为不满的撅起了小嘴,便往归芜怀中钻。
一屋子的人都面上带笑,只向陌一脸凝重。自归芜踏入房中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便再未从归芜身上移开过,那目光中,诸般感情交杂,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便是在屋子里静下来的那一刻,向陌悠悠开了口:“‘还魂’铜镜需灵秀之地养着,见不得人烟,更见不得血腥。归芜姑娘如今回来,可是铜镜出了问题?”
此话一出,他几人刻意维持的故人相见的气氛瞬间被打破,房间里,良久沉默。
“没错,那面铜镜沾了我的血,现下,已消融了。”
归芜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不关己的事情,可以看得出,她这些年在那山清水秀之地呆得久了,连性子也变得稳重,不似做女儿家时,多愁善感,一件小事便可肝肠寸断。
苏媚娘饮了口茶,道:“先时将铜镜给你之时,我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是我没有想到你能这么快想通,既然想通了,又来找我们做什么?”
归芜有些诧异:“苏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月如素道:“当年,我从阎王爷手中将你接了回来,媚娘了了你的尘愿,长乐抹去你存于春熙城的痕迹,你才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那日日跟随在你身旁的桃花煞是由你的执念所塑,一旦执念消失,他也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三人早就看出了你是个七窍玲珑的女子,在那钟灵毓秀之地,总有一天会将你二人之间的纠葛想得透彻,到那时,便是‘还魂’镜销毁之时。如今,你既然已做了决定,为何还要来找我们,难不成是后悔了?”
归芜无奈地道:“你们高看我了,我还没有那个勇气让自己接受清平已死的事实,我宁愿每日看着自己执念塑成的影子,了却此生。”
“那‘还魂’镜为何会沾上你的血?”长乐问。
“我也不知道,”归芜万分后悔地道:“我不过是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人让我做一件事情,他说只有这样清平才能复生,待我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用匕首划破了手腕,将血滴在了铜镜上,待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已经晚了。”
苏媚娘一听,立刻激动起来:“那人什么模样你可还记得?”
归芜摇头道:“我没有看见过他的样子,只是自那日之后,我每日都会做同一个梦,梦里那人告诉我,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让我回来找你们。”
“你既已回来,却又为何不来找三位姑娘,而是要在小百川搭台说书,难不成是等着三位姑娘亲自来找你么?”向陌脸色有些阴沉,开口道。
“因为我已身不由己了,”归芜抬手掀起了自己的衣袖:“向公子,你看!”
袒露在向陌眼前的,是一段如莲藕般白嫩的玉臂,本该是最惹人怜爱的玉臂,现下,却有几道伤口遍布其上,甚至连血也才将干结,看样子,这些伤口已有了些时日,且在不断增加。
向陌无比心疼,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些伤口,都是我自己所为,至于为什么……”归芜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只有这样做,或许,清平才能回来。”
“无稽之谈!”向陌怒道:“连小华佗也救不了的命,你以为凭你的肉体凡胎就能救得了吗,别痴人说梦了!”
“是啊!我是个痴人!我一直在等他回来,等了这么多年,现如今终于看到了希望,你说,我能不信么?”
月如素沉声道:“归芜姑娘,恕我直言,‘还魂’镜已毁,媚娘也从不做两面相同的镜子,所以,你今生今世,都再见不到许公子了,哪怕是靠执念塑成的幻影,也再不会出现,你该清醒了!”
哪知,归芜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月姐姐,我看到他了,清平,他回来了!”
一句话,惊住了众人!
片刻沉默后,是苏媚娘当先开了口:“归芜姑娘,今夜,让我看看你的梦!”
“媚娘!”月如素和长乐异口同声叫住她:“你疯了么?”
苏媚娘脸上的笑容依然妩媚,对她二人道:“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面铜镜,你不能用!”月如素道:“你难道忘了你师傅景鉴仙姑当年的事情了么?你难道要步她的后尘?”
“我不是师傅,她的牵绊亦不是我的牵绊,那面铜镜,困不住我!”
“凡事总有个万一,”长乐道:“媚娘,春熙五怪再造化春秋,也终究是个凡人,你永远不知后事如何。”
苏媚娘看了归芜一眼,道:“若是旁的人,我定不会多管闲事,只是这事情发生在归芜姑娘身上,既是你我种下的因,理应品尝它的果,更何况,我想我已知出现在归芜姑娘梦中的那人是谁,此人,我一定不会放过。”
“你怀疑那人是……”
“想来应是他,他既是冲我来的,我苏媚娘奉陪到底。”
归芜在一旁听着她三人的对话,颇为不解,但向陌却好似听明白了,折扇在手中轻轻敲了敲,道:“恕向某多嘴,三位姑娘所说的,可是与神髓山感念寺中一幅壁画有关?”
苏媚娘打量着向陌,赞许地道:“向大官人知道的倒真不少。”
向陌也谦虚:“不过多听了些市井传闻罢了!”
小百川楼下的琵琶曲儿声又悠扬地响了起来,轻拢慢捻抹复挑,仿若珠玉滚落玉盘,清脆又如一阵春雨,苏媚娘从归芜怀中接过了团儿,站起了身:“归芜姑娘,便劳烦你再随我去一趟悦己斋了,小铺简陋,留宿一晚,望你不要嫌弃。”
她引着归芜一道走了出去,向陌沉思了一下,亦起身拦住了月如素的去路:“月姑娘,向某有一事相问,不知可不可以行个方便?”
长乐看了看他二人,笑笑,自出了门去,月如素重又坐了下来,静静看着向陌,等他开口。
“向某想问的,是有关不归山千秋客之事……”
月如素看向他的目光,深沉。
那么多年过去,悦己斋还是归芜从前见到的模样,进门便是一排又一排货架,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铜镜,每一面铜镜都只属于一个人,每一面铜镜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生命。
而她的铜镜,再没有了。
归芜被安顿在后院的厢房中,直到夜幕降临,苏媚娘都没有再出现过。
她始终是忐忑不安的,自桃花煞生生从她的生命中消失,她多年的心如止水都顷刻间烟消云散,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只要能找回他,便是让她再一次去阴曹地府点卯,她也是愿意的。
她在房中等得着急,苏媚娘的房间隔了院子与她的遥遥相望,却房门紧闭,她看得望眼欲穿,直到月亮高高升上了树梢,终于,门开了。
苏媚娘怀中抱了个锦盒,一身轻纱罗衫,竟是有说不出的美艳。她水蛇般的腰肢摆动着,袅袅娜娜穿过小院,向归芜房间而来。
房间里的烛火,都被苏媚娘熄了,只剩下一根红烛,燃在桌上,旁边放着的,是那只锦盒。
归芜其实很好奇,想知道锦盒的铜镜究竟是何模样,能让月如素谈之色变,可是显然,苏媚娘并不会让她遂了心愿。
苏媚娘让归芜躺在床上,自己则在桌旁坐下,二人之间,隔着一扇屏风。
归芜只能看见屏风上倒影出的苏媚娘的影子,看她将那锦盒打开,从里面取出铜镜。
可是,屏风上苏媚娘的手上,什么也没有。
却见苏媚娘凝神注视着自己的手,沉思了良久,忽然探头,将烛火吹熄了!
一室昏暗。
归芜仍睁着眼睛。
房间里仍有月光透入,依然可见屏风上苏媚娘的倒影,如画,是水墨在屏风上晕染开来。
果真是晕染开来,苏媚娘的手上,似乎真有一团水墨,在画纸上飘忽不定,变化出各种形状,似妙笔生花,能画出世间万千造化。
强烈的倦意,便是在这时侵袭了归芜。
归芜做了一场梦,苏媚娘看了一场梦。
梦中,是神髓山感念寺,三界殿上,金碧辉煌,释迦摩尼佛祖端坐于莲花座中,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眼神俯视万象众生,微笑,不语。
大殿左侧的壁画,颜色鲜妍,绘了飞天,往西方极乐世界而去。
大殿右侧的壁画,颜色晦暗,有无刀林、沸镬、牛头、阿房等万千神怪画像,变相诡谲,是无极地狱。
一天,一地,一人间,佛祖端坐其中,万千角落,逃不过他的法眼。
苏媚娘知道,这是四十年前感念寺的三界殿,因这幅《地狱变相图》的壁画,还未曾被毁坏。
但归芜却并不知这是何处,只觉眼前这幅壁画似是活了过来,十八层地狱的景象在她面前铺陈开来,她漂浮在半空中,四周是刀山油锅断头台,有小鬼吹着阴风自她身边飘过,黑白无常勾了魂魄前来复命,而脚下,深渊万丈,地狱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