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蛰伏百年,便是为了这一双琥珀眼,自是不肯舍弃它而逃命,兀自苦撑,终是抵挡不住,只看见一道寒光劈开桃花树,顷刻间花瓣纷扬落下,桃树硬是被劈作两半,轰然一声巨响,土地陷落。
棠家宅院里,漫天花雨,如血雾一般粘稠,再看不得其他。
那锦衣公子干净利落收回了青冥剑,走到桃花树前,弯身拾起一样物什,踏着满院红泥,来到了棠老爷的身边,躬身,作揖。
“在下姓向,名陌,居于城东,见过棠老爷。”
棠老爷的脸色刷的就变了:“你是……向大官人?”
向陌笑着点了点头:“正是在下。”
棠老爷颤抖着手指着桃树:“那……那个道士……”
“棠老爷放心,他被青冥剑伤得灰飞烟灭,再祸害不得人间。”
棠老爷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可一低头看见怜儿已冰冷的身体,立刻回过神儿来,抱着她便是一通痛哭流涕。一院的家仆此刻都从藏身的地方钻了出来,围拢着棠老爷也悄悄抹着眼泪,一时间,只闻哭声。
向陌眼中现出一丝疼惜,走上前去,道了声:“棠老爷,得罪。”
于是,伸手探了探怜儿的鼻息,虽心中已有计较,可向陌的脸色还是变了变。
可棠老爷似是抓住了一线希望,企盼地望着他:“向大官人,我家怜儿可还有救?”
“这……”向陌有些吞吞吐吐:“棠小姐气息全无,却是已香消玉殒了。”
棠老爷一听,哪儿还能撑得住,当下便要晕过去,幸而向陌及时按住他的人中,沉声道:“不过,这世上的事情,千奇百怪,这世上的人,藏龙卧虎,据向某所知,就有那么一人,人称‘小华佗’的神医,医心不医命,医死不医活,倘若能请她来看一看向小姐,或许还有的救。”
“小华佗?”棠老爷惊诧:“向大官人说的可是城中太平医馆的大夫,叫做月如素的?”
向陌笑着点了点头:“正是。”
“那老夫现下便派人去请她!”
棠老爷迫不及待,便唤了小厮要去请月如素,却被向陌伸手拦住:“棠老爷,不如让向某去吧!”
“这……”棠老爷犹豫:“向大官人,你已帮了老夫许多,怎能再劳烦你……”
向陌缓缓摇了摇头:“棠老爷,这是向某唯一能为倘小姐做的事了。”
“向大官人你……”棠老爷一下子明白了,又抹了一把眼泪:“也罢!也罢!便劳烦向大官人替老夫走这一趟,老夫感激不尽!”
于是差了两名小厮跟着,棠老爷目送向陌离开了棠府,却立在大门前伫立守望,心里,求神告佛,自求多福。
如此深夜,月如素早已睡下,可当敲门声响起了第一下,她便立刻惊醒,披衣出院,看看头顶月亮感觉有些不同寻常。
空气里有一丝异样的气味,她嗅了嗅,笑了,那是死人的气味儿。
看来,今夜是该忙了。
“她已死去多久了?”
这是月如素打开门后说的第一句话。
向陌身后跟着的两名小厮已惊恐得瞪大了眼睛,嘴巴大张着,半天也合不拢,向陌却似司空见惯,沉声道:“已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月如素自语:“久了些,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抬起头来,目光清亮,笑道:“黄泉路,奈何桥,三生石,转轮回,现下,她怕是快要渡忘川了。要救她可以,不过到底是从阎王爷手上抢人,你该知道我的规矩。”
“这是自然。”向陌微笑着,扯开了自己衣袍的前襟,胸膛袒露,直面月如素。
“向大官人,你这是……”身后的小厮着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向陌此番举动是为何故。
却,更让他们惊奇的事情在后面。便见月如素手腕翻转,眼前寒光闪过,一把一指长的柳叶刀已夹于她修长的两指间,轻轻一晃,柳叶刀直刺入向陌的胸膛,那结实的皮肤后,藏着他的一颗心。
未见有血渗出,甚至,不觉疼痛,只一呼一吸的功夫,月如素的手重又拢回了袖中,微倾了倾身,颇有礼数地道:“向大官人,稍等片刻,待我进屋将金针取来。”
向陌点了点头,优雅地整理好衣衫,负手而立,静待着月如素,而他身后的小厮,四目相对,神魂俱惊。
这,这简直不像人做出来的事情!
然,震惊归震惊,这位人称“小华佗”的女子能救他们家小姐才是不争的事实,是以一路行来,两名小厮对月如素毕恭毕敬,心里同时又存了些好奇,不知这年轻轻的女子,究竟有何手段,能从阎王爷手中讨了人命回来,他们拭目以待。
棠老爷在府前焦急等待,看到的,便是一身白衣似闲庭信步般虽向陌而来的女子。此时街道寂静无人,只头顶一轮明月,月明如素,如这女子,不食人间烟火。
只这一眼,棠老爷便信了,这女子,能救他家怜儿的命。
月如素刚步至棠府门口,便已感觉到了一股冲天妖气,再看到那已被青冥剑劈作两半的桃花树,心中方才明了,原是这桃花煞作的祟,刚想启唇微笑,却听得耳边向陌的声音:“月姑娘想错了,不是桃花煞,害了棠小姐的,是这东西。”
向陌平摊的手掌上,是一截枯藤。
“这东西……”月如素皱起了眉头:“向大官人,如不介意,可否将它交给我,我有他用。”
向陌点点头,算是默认,月如素将枯藤小心收好,道:“事不宜迟,我需要立即施针,否则,待棠小姐喝了孟婆汤,我也无能为力了。”
手捻金针的月如素,神情淡漠,魂灵自她指尖穿过,每一针下去,都是一次寻魂。阎王爷要收的人,她于阴曹地府寻回,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奈她不得。
别人医活,她医死,华佗在世,不如她。
当真妙手回春!
当棠怜儿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院中一片惊呼。
棠老爷喜极而泣,已知天命的人,也不顾自己的年纪与身份,当下就要跪在地上对月如素磕头。月如素忙搀起了他,笑道:“医者仁心,但凡无辜的性命,我都要找阎王爷讨回来,这是我的本分,棠老爷不必客气。”
棠老爷感激涕零,向陌站在一旁,目光却只停留在棠怜儿的身上,那眸子里,深情无限,被月如素洞察,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像在观赏一场好戏。
初醒的棠怜儿,呆呆地看着面前两张陌生面孔,目光搜寻着,待看到了棠老爷,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口中不住喊着“爹爹”,一时间,父女两人,抱头痛哭。
这场景,甚感人,不过,对于感人的场景,月如素见得多了,自然不觉有什么,让她感兴趣的,是向陌。
向陌看棠怜儿的眼神,让月如素可以断定,他对棠怜儿的情意,很深。
于是,月如素走近向陌,笑望着他:“向大官人,棠小姐总算平安,你不过去同她说两句话么?”
向陌收回了目光,依旧有礼有节,缓缓道:“时候不早了,我想也该回去了,月姑娘,你呢?”
月如素扭头看着棠怜儿,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病尚未痊愈,我不能走。”
向陌的眉头忽然间皱了起来,连声音也便得沉了:“接下来的事情,你管不得。”
“哦?”月如素挑了挑眉:“向大官人怎知我管不得?”
向陌目光停留在月如素的袖口:“那截阴阳骨,月姑娘不会不知道它的厉害。”
“正是因为知道它的厉害,所以才不能再让它祸害人间,不是么?”
月如素对向陌笑了笑,重又走回了棠怜儿身边,蹲下身来,柔声道:“棠小姐,你有夙愿未了,这病,可还要继续医下去?”
棠老爷一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刚要出口阻拦,却听棠怜儿大声道:“月姑娘华佗在世,若能让他活过来,也算怜儿偿了他的恩情了。”
“他?便是那桃花煞?”月如素轻轻摇了摇头:“一缕阴魂,灰飞烟灭,连阎王爷都不要了的人,我救不了。”
绝望,蔓延过棠怜儿的脸,如潮水,一点一点,慢慢长了起来,直至,哀伤弥漫,仿佛痛不欲生,又仿佛,她的起死回生本就是个错误。
棠怜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回过身来,对棠老爷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棠老爷惊诧:“怜儿,你这是做什么?”
“他回不来了,怜儿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爹爹,让怜儿下去陪他吧!”
“胡闹!”棠老爷怒道:“是他生生把你折磨成如此模样,你竟还要为他去死,你可曾为爹着想过?”
棠老爷怒极,一个巴掌便扇了过去,五指红印,在棠怜儿白嫩的脸上,异常分明。
这一巴掌,不止打在了棠怜儿脸上,甚至,也打在了向陌的心上。
月如素冷眼旁观着向陌神情的变化,忽而道:“棠小姐,我说了要将你的病医得彻底,便绝不会食言,心病自有心病的医法,我虽不能让那桃花煞复活,不过,若你还想再见他一面,有个人,或许可以帮你。”
棠怜儿像是见到了曙光,忽地抓住了月如素的手,急切地问:“是谁?那人是谁?”
月如素笑了,道:“这人,想来向大官人也听说过,便是悦己斋的掌柜,‘妖娘子’苏媚娘。”
棠怜儿见到苏媚娘时,苏媚娘正趴在悦己斋的柜台上,对镜描眉,一张脸隐在铜镜之后,只声音传出,听上去,媚态尽显。
“月丫头,今儿怎么有兴致到我铺子来了?”
月如素没做声,径直走到柜台前,在上面轻轻叩了叩。
苏媚娘的脸终于从铜镜后探了出来,是怎样一张绝美容颜,让棠怜儿都生生看痴傻了,紧紧拽着向陌的衣袖,目光中,是艳羡。
“她是……”
“她便是‘妖娘子’苏媚娘。”向陌低声回答她。
“呦!多水灵的姑娘,看着真叫人喜欢。”苏媚娘将铜镜挪到了一旁,上下打量着棠怜儿:“你便是月丫头说的那位棠家小姐了吧?”
棠怜儿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很识礼数地欠了欠身:“怜儿见过苏姐姐。”
苏媚娘一张脸笑得乐开了花:“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姑娘,只是,倒真是可惜,被那等妖物利用,险些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