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阙楼台的子民,属于连桑,属于毓罕,亦属于我,他二人费尽心思建下的万年基业,不容亵渎。我在一时,便护他们一时,我在一世,便护他们一世。凤凰,你对毓罕的爱,远不及我来得深刻,如今不知天高地厚要来与我一较高下,好,我成全你,我会让你死得轰轰烈烈,绝不辜负凤凰这吉鸟的美名。苍天在上,黄土在下,我尤娘在此立誓,定要用凤凰鲜血祭奠连桑和毓罕不得安息的魂灵,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连桑,你听到了吗?
她提及毓罕,凤凰仰天一声长叹,愈加疯狂。重阙楼台变成汪洋火海,而凤凰和尤娘,恰被这绵延不绝的火海包围着。
涅槃后的凤凰,法力胜于以往,尤娘俯瞰脚下苍茫大地,微微一笑,并未祭出任何法器,只飞身朝凤凰而去,身体上缭绕的烟霞开遍紫色花朵。
当苏媚娘终于飞奔而来,看到的一幕,便是空中两团光焰剧烈撞击擦出的美丽火花,天地间顿时明媚一片,看不见火焰,看不见灾难,看不见受灭顶之灾的狐族,看不见凤凰,亦看不见尤娘。
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觉身体似要入水雾蒸腾化去,苏媚娘脚下一软,险险栽倒,此时恰有一双大手在身后扶住,她回头,看见苍青。
“究竟发生了何事?”尤娘莫名。
“凤凰是吉鸟,不死不伤,母君为了除她,以自己身体为契,做了死祭。”
“死祭?什么意思。”
“就是与凤凰同归于尽,此后魂灵湮灭,往生往世,不得轮回。”
苏媚娘呆住。
看向天边,光芒依旧刺眼,重阙楼台的火焰不时何时尽数熄灭,浩劫之后只剩一片清凉,依稀可见四散的狐狸化回原形*着身上伤口,狐妖一族此次,大受重创。
俄顷,天地忽然变了颜色,当头一声闷雷响过,大雨倾盆而下,将天边光亮瞬间浇熄,仇恨的火焰浇熄后的世界,再不见凤凰,亦再不见尤娘。
“她们呢?”苏媚娘紧抓住苍青的袖口:“她们去哪儿了?”
“怕是已去了。”
苏媚娘看向天边,除了密布乌云,再无其他。
“我这一生,不过是毓罕脚下的铺路石,他负我,我却固执以为自己爱他。我浑浑噩噩醉了十万年,多亏了你,媚娘,是你让我看清自己爱的是谁。遇上连桑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至死不悔。那些凡人女子因我的贪念丢了性命,我对不住她们,如今这个结局,也算是对她们有个交代。我该去找连桑了,狐妖一族今后便交给苍青吧,他深明大义,会成为一个好王。媚娘,再见。”
尤娘的声音自天边传来,又悠悠散去,如这场瓢泼大雨,将灭顶之灾冲刷干净,雨过天晴后,终还天地一片清明。
苏媚娘再次来到重阙楼台,是在一月后,夏木阴阴正可人,重阙楼台四公子之一的净生大婚,特意差了小狐狸送了请柬过来。彼时苏媚娘正趴在妙笔生的书桌上,半眯着眼睛看他作画,画中一美人儿独坐轩窗,对镜梳妆,正是苏媚娘。
“鬼爪子,我不在的那些时日,你可曾害怕?”苏媚娘倦怠地抬了抬眼皮,神情中有些许期待。
妙笔生停下了手中动作,歪着脑袋想了想:“不害怕。”
苏媚娘顿时来了气:“若我回不来了,你便打算再娶一个,是不是?”
妙笔生放下了笔,认认真真道:“我是打算,若你回不来了,便去寻你。”
苏媚娘愣住:“如何寻我?”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天地只那么大,我总归能寻到你。”
在苏媚娘眼中,妙笔生一向木讷,如今说出这情话来,苏媚娘觉得甚受用,受用之余心头又漫起喜悦,一层一层,将她包裹,她觉得自己与尤娘比起来,幸福太多。
正当她二人柔情缱绻之时,惊蛰很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递上一张请柬:“先生,姑姑,这是重阙楼台的小狐狸送来的请柬,想是有喜事了。”
苏媚娘接过看了,喜出望外:“是净生和锦欢要大婚了,这或许是整个故事中最令人欣慰的结局了吧?”
“姻缘天定,狐妖比人重情,锦欢会过得很好。”
“一定会。”苏媚娘笑着,缩进了妙笔生的怀抱。
再次来到重阙楼台,一切换了新颜,如今已身为王者的苍青早已来到城门口迎接,狐妖一族在他的治理下,重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昔日被尤娘带至重阙楼台的新嫁娘都已被送回了凡间,苍青尽他所能,为她们施术布魂,如今已好了七八成,只是灵魂仍有些许愚钝,但能勉强活着,也算幸事。
锦欢因净生对自己的舍命相互而渐生情愫,终被净生的痴情而感化,二人喜结连理。这一场婚事举行得,由苍青亲自主持,狐妖一族的子民皆是宾客。喜宴接连办了七天七夜,闹出来的动静极大,居住在落英坡的几家猎户于深夜出门眺望,只见附近林中隐隐透着火光,待走近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耳边听闻奏乐敬酒之声,猎户们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会了意。
“想来是狐狸在娶亲了。”
“落英坡果真有狐狸居住?”
“听我的祖爷爷说,在很久远的年代,落英坡中确实有狐狸,能化作人形,有七情六欲,只是不知为何突然间消失了。如今能再听到它们的动静,真是稀罕,稀罕。”
猎户们听着远处的曲儿声,渐渐眯起了双眼,神情微醉,像是回到了那个曾被连桑开辟的狐妖盛世。
与此同时,净生的喜宴上,苏媚娘执着酒盏,眼神迷离,似是醉了。耳边喧闹声不绝,她看着来来往往的狐狸,最惹眼的那一对,穿着大红喜服,执了手,正对她恭敬而拜。
眼波流转,恰停在王座之上,苍青一袭玄衣,面带淡淡笑意,对他遥遥举杯。
苏媚娘亦举了举手中杯盏,仰头一饮而尽,漆黑夜空滑过一道美丽流星,似美人眼角的泪。
“尤娘,你如意吗?”
苏媚娘问那颗流星,流星不语。
京城中有座百川西楼,成就了一代帝王刘祈与孝德庄皇后伉俪情深的佳话,这佳话得人艳羡。在孝德庄皇后逝去多年后,春熙城的子民为了聊表纪念,在最是热闹的街口依葫芦画瓢建了座同样的戏楼,取名小百川,这里日日上演着帝王邂逅美人的折子戏,来看戏的人甚多,戏文唱了千万遍,看客却总没个厌倦。
万古传唱的故事总是投人所好,可是故事背后的真实又有谁知晓几分呢?看客们不知,而那唯一知道的人,正闲闲倚着窗听戏,故事在她心中,她只看,不说。
苏媚娘半眯着眼瞧着台上那青衣,砸吧了两下嘴,继续磕起了瓜子,桌上的瓜子壳已堆成了座小山似的,她仍不厌倦。一旁看戏看得正入神的团儿紧张得攥起了两个小拳头,嘴上不住嘟囔,苏媚娘仔细听听,见他说的是:“皇上好笨,戏楼里有姑娘等他,他怎生还不进去?扭扭捏捏,倒像个姑娘家。”
苏媚娘噗嗤一笑,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可知有种心情叫做近乡情怯,望而却步的,说的正是这皇帝。”
团儿皱眉冥思苦想了半晌,方抬起头来:“姑姑,那什么近乡情怯,望而却步的,团儿不懂。”
苏媚娘丢了手中瓜子,俯下身来,颇正经道:“我给你打个比方,好比说长乐送了盘糕点来,你极欢喜地闻讯跑来,却见长乐在屋中坐着与我喝茶,你会如何做?”
她这么一问,团儿的小脸立刻涨得通红,口中嗫嚅着:“自然,自然是不好意思的,团儿会在屋外等着。”
苏媚娘甚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会在屋外等着,想进却又不敢进,眼巴巴地瞅着那盘糕点,这个就叫近乡情怯,望而却步,那戏里的皇帝便是此种心情。”
她如此一说,团儿似懂非懂地嚷道:“啊,姑姑,团儿明白了,那皇帝是在紧张,因为,因为他想吃吃不到。”
苏媚娘一口茶立刻就喷了出来,一旁的孪镜已揉着肚子笑得死去活来:“姑姑,你这么解释是不通的。”
苏媚娘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小娃娃不懂男女情爱,跟他解释也是对牛弹琴,好没意思。”
团儿皱着一张小脸,撅着嘴辩解:“团儿,团儿不是牛。”
苏媚娘没搭理他,托了腮恹恹看着台上,那戏文恰唱至皇帝迎了孝德庄皇后回宫,此后便是一段冗长的颂词,听得甚没劲。苏媚娘将杯中余下茶水全灌进嘴里,整了整衣裙,准备起身回去。
恰在此时,戏楼里提壶添水的伙计笑呵呵凑了上来,从怀中摸出一张大红烫金请柬,递给了苏媚娘:“客官,有人托我将这请柬给您。”
苏媚娘觉得很稀罕,接过来一瞧,原是张请她听评书的请柬,是在这月初五,地点仍是小百川,至于何人说书,说的是何书,如此好心请她免费听书的人是谁,这请柬上一概未写。
苏媚娘眯了眯眼,问那伙计:“你这小百川不是戏楼么,何时又开始说书了?”
伙计笑道:“原是没有说书的,只是几月前有人登门,指明要在我们楼里说书,掌柜的一开始不同意,可那说书的不依不饶,也不管台上正唱着戏,立时就上了台说了一段书,不想却博了满堂彩,掌柜的见他说的不错,又是个赚钱的路子,这才同意了。只是这人说书的习惯倒有些稀奇。”
“哦?”苏媚娘示意伙计往杯中续了水,挑了挑眉:“有何稀奇,说来听听。”
她这么一问,伙计便来了兴致,放下水壶与她道:“他上门来主动要求在楼中说书,却又不愿日日说,只同意每月初一十五各来一次,且一次只说一场,一场只一个时辰,且分文不取,你说稀罕不稀罕?”
团儿在一旁嘟囔:“这人是个傻子吧?”
伙计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来,也往团儿的杯中续了续水:“这位小客官年纪轻轻却看问题如此透彻,好生让人佩服。”
团儿一听,眼中立刻光芒万丈,甚不谦逊地道:“我很聪明的。”
苏媚娘在一旁点了点头:“我家这孩子,和牛一般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