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站在尤娘面前,气定神闲,手中折扇搭在腕上轻敲了几下,开门见山:“母君大人近日有件愁事,别人解不得,但是我可以帮你解一解,也算积一桩功德。”
尤娘把盏,容颜隐在面纱之后,可听轻蔑笑声,在空旷大殿泠泠响起:“说来听听,我有何愁事?”
“鄙人听闻母君大人有倾城之姿,如今怎生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了呢?”
他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尤娘听得如芒在背,她握着杯盏的手微微颤了颤,依稀可见分明骨节,显得突兀。
半晌,她忽而轻轻笑了,将面纱除去,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暴露在空气中,让身旁侍候的小宫婢看了,心惊肉跳。
“你说可以帮我解愁,该如何解得?”
那人斜眼看了看小宫婢,小宫婢知趣退下,那人才慢悠悠道:“其实也简单,母君大人如今容颜衰老,不过缺些血气,补一补血气,便可好了。”
“补血?”尤娘纤眉轻挑。
“是啊,活人女子之血。”
“你胆子倒不小,如此一来,是想让我明目张胆的杀人了?”
“这怎么能叫杀人呢,这是助她们脱离苦海,是积德行善呢!”
那人笑得似妖孽,尤娘看着甚恶心,可是思量半晌,却又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女子多痴傻,滚滚红尘中摸爬滚打,也不过是个始乱终弃的命运,活着可怜,不如去死,死后还可往生,下辈子投个好胎,不受这平白心酸。
“你这法子值得一试,只是,我即便是恢复了这绝世容颜又有何用呢?”尤娘声音低声,似在自语。
“母君大人要这容颜有何用,想必你心里很清楚,又何必问我一个外人呢?”
“是啊,我清楚得很,便是清楚又有何用,他们,已不在了。”
“母君大人醉了,忘记了春熙城中恰有一人能遂了你的愿,阴阳相隔,不足为惧。”
“你说的是……”
“春熙五怪之一的苏媚娘。”
“苏媚娘……”尤娘揉了揉额角,记起说书狐狸曾提到过,春熙城中有一家制镜铺子,名唤悦己斋,掌柜苏媚娘能制出称心如意的镜子,天不遂人愿,她能遂。
尤娘笑颜展露,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道:“如此,便用凡世新嫁娘的血来滋养容颜,可好?”
那人亦笑了:“妙极!妙极!”
于是,便有了春熙城新嫁娘接连失踪的怪事。
尤娘冗长的故事讲完,再起身时,一副容颜已换过,被年轻女子的血液滋养着,让她周身散发出蓬勃的生命里,如今人身恢复,尽态极妍,无人可及的貌美,透着妖气,如紫鸾宫萦绕不散的紫烟,搅得人心神荡漾。
“这些女子,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苏媚娘看着一个个如木偶一般木讷的女子,问面前早已疯傻了的尤娘。
“她们?不过一具皮囊,早无魂灵。”
“这便是你想要的?你骗了整个重阙楼台的人,就是为了这么一张无人在意的皮相?”
苍青的声音在此时传来,苏媚娘回头,看见苍青和净生翩然而下。苍青皱眉,不动声色护在苏媚娘身前,而净生在看见锦欢的一刹那,几近崩溃,冲过去将她抱在怀中,探了探鼻息,确认魂灵还在,方才安下了心来。
“我狐妖一族的子民尊你,敬你,却不想被你视如草芥,你既不想担此重任,为何当初挖空心思,要夺了这皇位来?”净生言之凿凿,有要声讨尤娘之势。
尤娘冷笑,挥一挥衣袖,三尺冰凌穿胸而过,净生一丝反抗也做不得,生生看着自己的皮肉撕裂。
“畜生,我若想要你的命,很容易。”
尤娘捏诀,苍青的衣袂瞬时翩飞,指尖腾起青色光芒,祭出玄铁剑,要与尤娘拼死一搏。
“好啊,都造反了,你们若要玩,我便陪你们玩下去。”
尤娘冷笑着,周身被紫光笼罩,眉间隐隐现出菱形印记。
“尤娘,你不是想让我遂了你的愿么?月下镜在此,是这世间唯一属于你的镜子。
俄顷一切将息,只剩笑意荡漾于脸上,尤娘勾了勾手指,语声轻柔:“乖,将月下镜给我。”
“给你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放了他们?”尤娘笑容愈发灿烂:“我从不与人讨价还价,不过今日我心情好,算他们好运气。”
她说完,小指捏了个诀,苍青和净生并着锦欢三人已消失在苏媚娘的面前。
“媚娘,莫要信她……”苍青的话还响在耳畔。
“尤娘,你究竟爱的是谁,如今可清楚了?”苏媚娘打量着手中的月下镜,扬声问。
“我爱的是谁?”尤娘喃喃道:“我不清楚,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爱的是谁?”
苏媚娘叹息一声,将月下镜递给了她:“尤娘,你自己看个清楚吧。”
月下镜泛着幽幽白光,映着尤娘的绝世容颜,尤娘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脑海中隐隐现出一张纯净面庞,笑容里天真无邪,是出嫁连桑那一晚,她面颊上还有由不得自己的红晕。
镜中现着二人缠绵之景,那晚尤娘脑中一片混沌,混沌中看到连桑的嘴唇一张一翕,说得什么,她听不清楚。可是如今于世外旁观,她总算听见,连桑反复说的那一句,是再不分离。
尤娘,今生今世,你我永不分离。
醉生梦死十万年,一语惊醒,毓罕不过是她执着的借口,她心心念念,说不得放不下的男人,除了连桑,再无旁人。
她与连桑的好时日,只有一天,便是她成人那日,亦成了连桑的人。
只是,这片刻间的美好,止于血腥,从此便是独自品尝的清寂,尤娘承受了整整十万年。
凤凰,一切都是因为那一只凤凰,那一只骄傲得不能自持的凤凰。
尤娘心中在恨。
霎时间,一声雷劈,天地动荡,根源仿佛来自大殿,那封印着凤凰肉身和魂灵的大殿。
侍者惊慌失措跑来,气喘吁吁:“母,母君,不,不好了,那只凤凰醒了!”
侍者喊完,呆立,只见他敬爱的母君此时面容诚如母夜叉般凄厉,阴森如妖孽,眉眼间腾起业火,蒸腾似要烧遍十里。侍者从未见过尤娘如此形容,吓得目瞪口呆:“母,母君,你,你这是怎么了?”
尤娘微笑着回头,掐住侍者的脖子,语声娇柔:“你们和凤凰一道,都去给连桑陪葬,好不好?”
“尤娘,莫要执迷不悟,你要做的,绝不是连桑希望的。”苏媚娘不知局面会变得如此,只能尽全力劝说尤娘,希望她能放弃涂炭生灵的想法。
尤娘面无表情地回头:“晚了,那小贱人醒了,她所欠连桑的,我今日要让她统统还来,即便将这天地颠覆,在所不惜。”
说完,她眼中的业火歇了歇,嫣然一笑:“媚娘,谢谢你。”
之后,将是一场毁天灭地的交战,谁胜谁负,老天自有定数。
凤凰此种灵物,每十万年涅槃重生一次,而今日距凤凰前次涅槃,不多不少,整整十万年。
虽被尤娘封印在大殿之上,凤凰的魂灵却未消散,只是禁锢。若是寻常生灵,被尤娘的噬魂术封印,再加之紫鸾宫终年缭绕不散的迷魂烟,魂灵终究会变得混沌。可凤凰终归不是寻常生灵,即便封印,魂灵依然被体内圣气滋养得完好,如今十万年过去,涅槃之时到来,她终于可以苏醒。
十万年前的恨在她体内积累成了怨毒,方睁眼的一刹那,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如同昨日之事,她看到毓罕,看到与尤娘对峙的点点滴滴,平生从不曾感到如此屈辱,她爱的人死了,她一人于沉眠中醒来,独活于世,该当如何?
紫鸾宫中金光万丈,远远听得一声清啸,天边瞬间起了光华。凤凰展翅翱翔于紫鸾宫殿之外,仙气浩荡。
侧耳倾听,整个重阙楼台都响起了惊叹声。
苍青注目看着天边奇异景象,眉头轻轻皱起:“重阙楼台怎生会有凤凰。”
净生此时怀中抱着仍沉睡的锦欢,只淡淡瞥了凤凰一眼,忽道:“十万年前,夫君大人在世时,有过两位夫人,一位是母君,另一位,据说是只凤凰。只是在夫君大人仙逝之后,凤凰也不见了踪影,你说,会不会便是这一只?”
“如此说来,倒是有可能。”苍青道:“只是凤凰应是吉鸟,如今看她身上仙气,倒有些怪异,想是来者不善。”
正说着,凤凰又是一声长啸,天地崩催,哀嚎声自四面响起。不断有火焰飞上普通人家的房檐,业火烧成一片,绵延三百里,总没个停歇。
“不好,她要毁了重阙楼台。”苍青觉察到事情不对,提了玄铁剑便飞了上去,与凤凰缠斗在一处。
自玉奴死后,苍青觉得这样漫长不死的人生着实无趣,此时重阙楼台有了危难,他自是拼尽全力拯救自己的家园,除此之外,自然也存了些死心,若是因战而死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再见玉奴一眼?
净生眼见周遭情势危急,只得化了分身护着锦欢,真身则飞至苍青身边,加入了与凤凰的斗争中。
他二人虽是重阙楼台的四公子,法力胜于一般小狐,可终究不敌凤凰,斗了三百回合之后,二人双双坠落于地,身上衣衫被血染得鲜红。
凤凰如疯了魔,杀得双眼通红,放荡的笑声在重阙楼台上空回响不绝,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所有狐狸都觉得,重阙楼台今时今日,要毁于这只被人万古称颂的祥鸟手中了。
正当所有狐狸都绝望之际,天边忽地腾起一道紫烟,化作尤娘模样,立于凤凰面前,母仪天下,让人诚惶。
“凤凰,十万年了,你这小贱人的脾性怎么仍没有一丝长进呢?”
凤凰听了,勃然大怒,四野业火烧得愈加旺盛,顷刻间涂炭生灵。
“放肆,我重阙楼台岂是能容你肆意撒野的地方?
尤娘衣袂翩飞,三千华发瞬间长过万丈,手中紫光升腾而起,与凤凰身上的金光遥遥对峙,那美丽,不相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