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惹得孪镜又是一通捧腹大笑,团儿的小脸儿立刻红如番茄,直往孪镜怀中钻:“丢死人了,丢死人了,团儿以后再也不跟姑姑出门了。”
伙计嘿嘿一笑:“这位小客官小小年纪竟然知道面子一事,佩服,佩服。”
他不说还不当紧,这一说,团儿的脸从熟透了的番茄立刻变作熟过了的番茄,红得不掐便能滴出水来,口中仍不住道:“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他们这边笑得正欢畅,那边却有客人唤伙计添茶续水,伙计欠了欠身,正要离去,苏媚娘拉住了他:“你还没告诉我这请柬是谁送来的?”
伙计赔笑道:“您这可难住我了,这请柬是压在柜台上的,上面搁了张字条并一块碎银,指明要送至你处,我便顺手给您拿过来了,至于是何人送的,不好意思,小的倒真没看见。”
那边客人嚷嚷得厉害,伙计着急要走,苏媚娘却不慌不忙又问:“你们小百川的这位说书人是何名姓?”
伙计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终于想起,笑呵呵道:“甚雅致的名字,唤作归芜。”
“归芜,像个女子的名字。”
“可不就是女子嘛,还是个顶标致的年轻女子。”伙计说着,脸上露出了猥琐的笑容来。
归芜,归芜,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可是这层意思?
就在苏媚娘愣神儿的功夫,那边的可以已经发了怒,伙计忙赔笑着跑了过去,再不理会苏媚娘的疑问。
鸾镜在一旁拉了拉苏媚娘的衣袖:“姑姑,你觉不觉得这名字很熟悉?”
苏媚娘看着请柬上一行娟秀的蝇头小楷,点了点头:“你是不是也觉得是她?”
“这名字不寻常,若说是重名,倒着实不大可能。”
她们两人这对话说得莫名其妙,团儿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在椅上晃荡着还够不着地的小脚,问:“姑姑,鸾姐姐,你们说的是谁?”
他稚嫩的语声淹没在戏台上的锣声中,当啷一声,是新戏又开唱了。
这一出新戏,讲的恰是一出死而复生的迷魂计。
苏媚娘沉思半晌,忽而笑了,重又坐回了椅中,招呼小百川的伙计再上一壶新茶并一盘瓜子来。
“咦,姑姑,你方才不是准备要回去了吗?”团儿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明白苏媚娘这一番奇怪的举动究竟是为何故。再看看鸾镜,她也已落了座,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戏台,听得津津有味。
苏媚娘将团儿抱到自己膝上,指了指戏台:“团儿乖,你看,这小百川新出的一折戏倒挺有意思,我们看完了再回去,可好?”
团儿答应了,乖乖靠在她怀里看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拳头叫嚷:“姑姑,你又骗团儿了,你方才还没回答我呢,那个说书的姐姐是谁?”
苏媚娘笑得欢畅,狠狠掐了一把他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儿,打趣道:“呦,我们小团儿对归芜如此感兴趣,可是忽然间懂了近乡情怯是如何一回事了?”
团儿想到她方才提到的男女情爱,小脸儿腾地红了,别过头去赌气不愿说话。苏媚娘方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那归芜究竟是何模样,待十五我们来听她说一回评书,便知晓了。”
团儿一听说自己也可以来听评书,激动地挥了挥肉乎乎的手,捧着苏媚娘的脸,狠狠亲了一口,小嘴儿像抹了蜜似的说了一通好话,把苏媚娘受用得心花怒放。
只听得戏台上此时又是当啷一声,兴奋不已的团儿循声望去,见一青衣缓缓上了台,容颜半遮,只露出一双狭长丹凤眼,顾盼神飞,眼波流转。
乐曲声忽起,青衣站定,轻启唇,这一出死而复生的迷魂记便正式开戏了。
戏里戏外,究竟所言何事,看客不知,自有人知。
十五还未到,已有两个稀罕人儿回到了春熙城。一是金千邑,一是月如素。
长随的病已好得完全,只还不能下地走路,需卧床静养,金千邑原本就不爱出门,这下更是找了理由整日窝在长生当铺里,美其名曰照顾长随,实则抱着铺子里近些日子收回来的宝贝把玩呢!只绀香老实巴交地坐在长随床头侍候着,渴了递水,饿了喂饭,无微不至。
人说吃一堑长一智,绀香这亏吃得大发了,肠子悔得青青的,只一心想着弥补,掏心掏肺的,恨不得这辈子就跟了长随做他的小丫鬟。
她不知道,若她真决定这么跟了长随,长随的病说不定会比现在好得要快上许多。
既然决定了要来听评书,又是那样一个惹人遐思的说书先生,那么捧场的听众也必须一个不少,这是礼数。是以十五那日一到,苏媚娘一大早便招呼了长乐和月如素,手中牵了个小团儿,一路拖家带口的,去了小百川。
这一日的小百川当真热闹,客人比往日多了两成不说,就连走廊了都摆满了小板凳,连脚都下不去,感情都是来听这归芜说评书的。不仅如此,连城中难得露一次面的向大官人都来了,可见这位说书先生的面子有多大。
她四人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热闹,只面带微笑,不动,因为着实没有路可让她们走。便在此时,上回来时向苏媚娘递请柬的那位小伙计眼尖,已看到了她们,一路吆喝着“对不住,爷”,赔着笑脸,一阵风似的窜到了她们面前,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位客官,雅间已备好了,里面请吧!”
她三人相视笑笑,略点了点头,随着小厮入了雅间去。
雅间是在二楼,一扇轩窗推开,正对着戏台子,视野极好,要问是谁替她们选了个如此上好的地方?不消说,一定是那位说书先生归芜。苏媚娘朝窗外探出头去瞧瞧,正好隔壁也探出了个脑袋,两人目光交汇,都是带着笑意,头客客气气一点,算做招呼,又都退了回去,跟没事儿人似的。
可是苏媚娘脸上的笑意却越荡越深,到最后,竟有一丝玩味。
月如素看了看她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端起茶杯闻了闻香,语声水波不兴:“能让我们媚娘感兴趣的人,想来身份应是不俗。”
长乐随手拿起一块点心尝了尝,亦笑道:“能坐在小百川雅间里的主儿,哪个来头会小?媚娘说说,这旁边屋子听书的,又是哪家的达官贵人?”
苏媚娘抿嘴偷笑:“来听归芜姑娘的书,怎少得了那样光彩耀眼的一个角儿呢?”
“原来是他!”月如素搁了茶杯:“怎么,这是存心要将那段陈年旧事从土里挖出来看看发霉了么?”
长乐一口糕点吞下,皱了皱眉:“不及我做的好吃。”
苏媚娘顺手掐了一下她红扑扑的脸蛋儿:“你的点心吃了让人醉生梦死,岂是这些俗物能比得了的?”
“是么?难不成上次的醉生梦死她还没有尝够,所以这回搞了如此大的声势,便是要向我讨一块糕点,生死一场?”
月如素转着茶杯,看着里面琥珀色流转,笑了:“又或者,是想让我用金针探一探人情凉薄?”
“她那心思七窍,谁人得知?不过依我看,此事一定与万灵枯有着莫大关系,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颇为蹊跷,好像他在设计着一个局,牵着我向里跳,想要置身事外简直痴心妄想。”
她这话一出,雅间忽然安静了。
只团儿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扯了扯苏媚娘的袖子:“姑姑在说什么?”
月如素皱了皱眉:“这孩子……”
苏媚娘摸了摸团儿的脑袋:“也是托万灵枯的福。”
“他这是报仇来了。”长乐托腮靠在桌上,眼睛单纯而明亮:“他要与我们玩一场游戏,赌注,便是春熙五怪的命。”
“游戏?”月如素不屑:“此事岂是他能说了算的?”
长乐悠悠道:“可你我如今已在这个局里了,不是么?没人逼咱们,脚长在咱们身上,是咱们自愿接了帖子,自愿来了这小百川。从踏进这里的大门开始,就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万灵枯,这场游戏,咱们陪他玩儿定了。”
“这不是游戏。”月如素眼神变得冰冷起来:“这是一场赌局,输了的人,要赔命的。”
苏媚娘噗嗤一笑,打趣她:“你的金针连阴曹地府的魂儿都能勾过,怕他万灵枯作甚?”
“万灵枯不是鬼。”长乐道:“万灵枯是让鬼听了都会闻风丧胆的活死人,阎罗王都奈他不得的。”
“那更没甚好怕了。”苏媚娘道:“月丫头想要哪个的命,阎王爷也奈何不得的。”
苏媚娘她神情诡异,让在一旁当故事听的团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抱着她的腿大叫:“呜哇!哪里有鬼?姑姑莫吓团儿!”
三个女子相视一笑,拿了点心逗团儿。那边厢,戏台子上早已布置好了,只简单一张小桌,配上唐木折扇外加一杯刚沏好的茶。小百川满是喧哗之声,个个私底下讨论着的,皆是这位说书先生。据听过她书的人讲,这位先生可了不得,说出的故事不俗,能生生将人的心魂都抓了去,好像跟着她的声音做了一场极致的梦。醉生梦死得让人一觉醒来都觉得骨头酥麻,能将书说道这个意境的,想来这世上也只有她一人了。
只是,但凡听过她说书的,从未有一个见过她的样貌,为何?往戏台子上看便知道了,此时此刻,两名伙计抬了扇十二扇屏风来,生生将整个戏台子围住,无论哪个角度看去,都只能看到屏风上的十二粉黛,隐隐还能看清些小桌的轮廓,若再要看桌上摆的是什么,便不清楚了。
是以,这位说书先生神秘,便是神秘在此处。而这恰恰也是小百川如今座无虚席的缘由。
当啷当啷。
只听得几声锣响,小百川的所有门帘窗帘顷刻间被拉下,皆是竹制,隔光效果很好,小百川里昏昏暗暗,只每张桌上点了根蜡烛,映着影影绰绰的眉眼,倒更显意境。
当!当!当!
几声堂木敲响,说书正式开始了。
“各位看官,归芜近日听得一件稀罕事儿,惊天地泣鬼神,叫人垂泪涟涟心唏嘘,却说是何事?不过一出死而复生的迷魂计!”
当!当!当!
堂木又敲三下,将人的心统统收拢了过来,齐聚到这出迷魂计中的爱恨情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