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落英坡桃花香飘十里,处处红鸾锦绣,猎户啧啧称奇,却不知为何故,重阙楼台早已被毓罕施了仙法隐去行踪,狐妖一族,再无凡人知晓。
毓罕与尤娘相视微笑,结局异常圆满。可是,灼灼桃花中,尤娘眼里映出的,是毓罕,心中映出的,却是连桑,于那夜明月下对她微笑,一头青丝将她牵绊,魅惑的笑容里,他说:“你若修不成人形,我便变回原形来陪你。”
乱花迷眼,两个容颜交叠,她心中爱着的,究竟是哪一个?
她始终看不真切。
结局看似圆满,终不够圆满。
对狐妖一族来说,毓罕能称王,是幸事,对尤娘来说,或许并不算是一件好事。
毓罕的心有八面玲珑,事无巨细,面面俱到,让人折服。而他对尤娘和凤凰的爱,表面看来,没有丝毫差别。
每一只狐狸都认为毓罕很完美,只有尤娘知道,毓罕并不完美,因为毓罕如今身上长着的,是一颗人心。
毓罕对尤娘呵护备至,给了她所有女人都应艳羡的尊宠,可是毓罕心中真正的情意从不在尤娘面前流露,因为这些情意,完完整整,都给了凤凰。
凤凰居住在栖梧殿,是紫鸾宫中最偏僻的地方,离尤娘居住的紫宸殿最远。所有的宫婢都知道栖梧殿的凤凰夫人,极喜清净,总呆在房中,从不独自一人出殿,便是要出,也是和父君大人一同去后花园赏花,见过凤凰夫人的宫婢都说,她比母君大人还要美艳些,和父君大人站在一起,才更是般配。
更有流言说,凤凰夫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紫宸殿那位善妒的母上大人,母上大人曾三番两次对她警告,让她离夫君大人远一些,否则,便要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流言蜚语,偏巧不巧总传入尤娘的耳朵。无稽之谈,尤娘淡淡一笑,置若罔闻。
宫中生活空寂无聊,先前同连桑二人居住于此处时,并未如此觉得,只因连桑恐她寂寞,与她朝夕相伴,变着法子讨她欢心,她那时不受用,现在想受用,却没有那个能让她受用的人了。
尤娘心中对毓罕自然还有眷恋,只要毓罕来到紫宸殿留宿,她便雀跃,若听闻宫婢传讯说毓罕去了栖梧殿,她便十二万分不乐意。流言说得没错,她是善妒,却不争宠,是你的,终是你的,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便如毓罕对她的爱,她争不来。
爱着毓罕的时候,尤娘却时常会想起连桑,两张面容交叠,让她分布真切,那个真正居住在她心底的人,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她想了整整一万五千年,却从没有想明白过。
寂寥的时日久了,总会有些事端要找上门来,大大小小,林林总总,掐指算算,总与栖梧殿中住着的那位夫人有关。
尤娘爱到园中赏花,只因园中弱水湖中有一方天然巨石,能吸收天地灵气,卧于此处,灵台清明,先时被连桑娶来后,为使她尽早修炼成人,连桑曾日日带着她卧于此处。那时尤娘心中对于连桑,惧怕并怨恨,自然不屑搭理,连桑拥着她一人絮语,从日出一直说到日落,总没个懈怠。
尤娘如今日日来至此处,一是求个灵台清明,二是缅怀逝去岁月,那回忆,现下看来,美好得很。
只是,偏巧不巧,栖梧殿的凤凰夫人,对于这方灵石,亦甚喜爱。总有那么几次,尤娘来晚,便看到凤凰小憩于灵石之上,神情惬意。尤娘笑笑,不愿打扰她,扭头便要走。岂料,还没走两步,衣袖便被拉住,凤凰对她勘醉春风的笑,语气听来,颇有为难:“凤凰方才和毓哥在园中赏花,才送走他,看到此处是个赏景的好地方,便擅自卧于灵石之上,不知不觉却睡着了。经宫婢提点,才知此处是姐姐极喜爱的地方,凤凰唐突了姐姐,还望姐姐恕罪。”
她一张小嘴甚甜,便是请罪也说得旁人心中受用,让人瞬间打消了怒气,觉得她甚可怜。可是,在尤娘听来,却甚不受用,看着她明艳艳面庞,周身隐隐有金光,便忆起她成人那日的不堪,浑身鲜血拜这位可人儿所赐,心中倏地腾起了怒火。
尤娘冰冷了一张脸,可唇边却带了一抹笑:“妹妹这是哪儿的话,只是一方灵石,我不过多躺了躺,你便骇成这样。毓罕如此宠爱你,整个天下都是你的,我住在你二人的天下里,岂不是要骇死了?”
说完,颔了颔首,扭头离开。
四周宫婢皆错愕,目送尤娘高傲的背影,凤凰咬了咬唇,面容有苦涩,隐忍模样,令一旁侍奉宫婢伤了心,上前劝慰。
是夜,凤凰便跪在了紫宸殿门口,一身衣衫单薄,恰是初秋轻寒天气,夜色微凉如水,两盏灯笼映她孤单剪影,可怜得令人不忍。
尤娘却好似没有看见,读了两页书,便觉困倦,宫婢替她宽了衣,多嘴问了句:“母君,凤凰夫人还在门外跪着,你看是不是……”
“怎么,凤凰在门外跪着?”尤娘表现得很是惊讶:“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你快出去扶她起来,送回栖梧殿去,毓罕若瞧见了,不知该多心疼,伤了身子,可是要不得的。”
宫婢答应着,去了。尤娘冷冷一笑,自己吹了烛火,睡了。
遣出去的宫婢没多时便折了回来,看到尤娘睡下,欲言又止,替尤娘仔细掖好了被角,退了出去。
尤娘方睁开了眼睛。
小指勾起,捏了个诀,殿外景象便看得分明,天上飘起淅沥小雨,已将凤凰身上衣衫打得湿透,她抱臂瑟缩,是楚楚可怜模样。有宫婢在屋檐下观望,于心不忍,撑了伞出来为她遮雨,她毫不领情,将宫婢推走,被火光照见的面庞惨白如纸,不见血色。
她是在做戏,尤娘看得分明,懒得揭穿,便陪她好好演一场。
世人做戏,上苍观礼,这一场雨下得及时,要将一切被遮掩的,暴露无疑,比方说,一颗真心。
毓罕的真心如何,今日便见分晓。
雨下得越发大,想是凤凰的贴身宫婢再看不下去,偷偷禀报了毓罕,不过一盏茶功夫,毓罕赶来,龙颜盛怒,脚步沉重,像是要将紫宸殿的门槛踏平。
他来的时候刚刚好,恰看到凤凰羸弱的身子晃了晃,晕倒在雨中。
毓罕震惶,立时将她抱起,大步流星出了紫宸殿,只抛下一句话在身后:“让尤娘到我房中,有些话,我要问个清楚。”
甩在雨中的话语,比夜色还要冰冷。
小宫婢从未见过和蔼的毓罕发怒,认定大事不妙,跌跌撞撞跑到尤娘床前,将她晃醒:“母君,母君,不好了,凤凰夫人在雨中晕倒了,父君大怒,要让你去他房中问话。”
尤娘翻了个身,眼皮抬也不抬:“告诉毓罕,我累了,想歇歇,有什么话明天再问吧。”
小宫婢面色为难,却还是将她的话一字不差传达,毓罕当即将桌上茶杯摔个粉碎,亲自去了紫宸殿,将尤娘从床上捞了起来。
“凤凰究竟得罪了你什么,你竟如此对她,你知不知道,她已怀了身孕!”
尤娘震惊,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你果真爱的是她。”尤娘凄楚一笑,轻轻推了推毓罕:“你太用力,我身上疼。”
“你也知道疼么?”毓罕失笑:“尤娘,你的心肠怎会变得如此蛇蝎,都是连桑教你的么?”
连桑。他竟提及连桑。
尤娘心上一疼,用力将毓罕推开:“你既然想知事情缘由,为何不问凤凰?你爱的是她,我的一面之辞,于你而言,毫无用处,不是么?”
毓罕的态度终于软了下来,在她床边坐下:“凤凰不肯说,尤娘,你告诉我。”
果然,尤娘自始至终,不过是个次要。
“她不过躺了躺我惯常躺的那一方灵石,被我看见,便上前来道了半天唐突。不过一方灵石而已,摆在弱水湖中,谁想躺便躺,有何要紧?她偏偏当了天大事情,半夜三更跑来我殿外下跪,我遣了宫婢送她回去,她自己不愿,我有何法?”
尤娘说完,定定注视着毓罕,说出心中思虑颇久的事情:“凤凰是矜贵鸟儿,便只有尊位才能与她匹配,如今在重阙楼台做了小,她不言语,旁人看来,甚是委屈。母君的位子,本不适合我,何况你心中有她,便将这位子给了她罢,你替我另寻一处住着,没什么要求,图个清静便好。”
她这一番话说完,毓罕的脸色难看得紧:“你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些什么?这位子本就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如今说出这番话来,到底是有人在背后嚼了舌根,还是……”
他顿了顿,将尤娘拽到了身侧:“尤娘,有些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不敢告诉你,如今终于有了些眉目。我想问问,我杀入紫鸾宫那天,连桑正与你做着……做着那事,究竟是他强迫,还是你心中当真有些情愿,你可否告诉我?”
那日景象重回脑海,连桑身体的温度还残留在记忆中,与之一同留下的,是难言的快乐,说不清,道不明。
她一直爱着的毓罕,将她亲手送至连桑手中,却从未给她应有的信任。
尤娘别过头去,眼中有泪水滑落,恰滴在毓罕小指上,那里,应是月老拴红线的位置。月老的丝线困情,绑来绑去,她二人不知有没有幸,可以分得一份缘。
“既然不信,为何又要将我送去,毓罕,论起心狠,你与连桑,没有区别。”
她一句话激怒了毓罕,这位狐妖族高高在上的王,自加冕那日,便没了先时的平易近人,威严一日胜过一日,让尤娘陌生。
毓罕捧起尤娘的脸,狠狠吻了下去:“尤娘,你始终在我心上,一直都在。”
尤娘的眼泪冰冷如窗外秋雨,抱住毓罕,想要温暖,却更加寒冷。是彻骨冰霜,无药可医。
“毓罕,就依我所言,给凤凰一切,然后放了我。”尤娘语声颤抖。
“绝不!”毓罕语气坚决,将她吻得再没了丝毫知觉。
因灵石引发的风波终于过去,毓罕并未如何责怪尤娘,只因凤凰腹中胎儿一切安好。
那之后,尤娘再不去灵石小憩,那里,从此成了凤凰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