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娘从此呆在紫宸殿中,足不出户,她只做一件事情,便是修炼,只因无事可做,只因她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只有自己强大,方能保护自己,别无他法。
再见到凤凰,是在三月后,毓罕有事外出,七日不归,凤凰挺着大肚来到紫宸殿,手中一盘仍冒着热气的点心,要向尤娘施礼。
尤娘使了个仙法拦住她:“凤凰的礼太大,尤娘受不起,今日到来是有何事,便直说了吧。”
凤凰咬了咬唇,面上依旧攒着笑:“凤凰做了几样点心,带来给姐姐尝尝。”
尤娘看也没看点心,便招呼宫婢送客:“我一向不喜甜食,太腻,凤凰有孕在身,还是自个儿留着吧。你我本不常见,也没什么闲话好聊,还是回去歇着吧。”
说完,尤娘兀自躺回了床上,先歇了。
房间里沉默了沉默,便听得一阵细碎脚步声,渐行渐远。尤娘心中一阵冷笑:你这回想耍什么花招呢,凤凰?
当晚便见了分晓。
又是个风雨飘零的夜,尤娘修炼得正沉浸,栖梧殿中传来消息,凤凰肚疼难忍,似是要小产了,宫婢手足无措,寻不到毓罕,便只能来求尤娘。
尤娘看着跪在地上的宫婢,默了默,起身来到栖梧殿,凤凰已疼得再无力气,床上有殷红血迹,顺着床檐流成小河。
“姐,姐姐,救,救我。”她紧拽尤娘衣袖,如紧抓救命稻草,苦苦哀求模样,让一旁立着的宫婢垂泪。
“你倒果真舍得。”尤娘冷冷抛下一句,看到凤凰面上扯出一个阴冷的笑,与她这瑞鸟的身份,着实不符。
废话不多说,尤娘当即耗了半身修为渡給凤凰,耗了大半夜才堪堪保住她腹中孩儿的性命,待到一切结束,窗外已见破晓。
尤娘身子无力,摇晃走了几步,便听得凤凰秘音传声:“我早已料到你会救我,尤娘,你终究敌不过我。”
“是啊,论起心狠来,我怎么比得过你。”
尤娘撑着身子回到紫宸殿,方踏入殿门的那一刻,她再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她昏睡了三日,浑浑噩噩做了连绵的梦,梦中皆是连桑模样,连桑笑意盎然,目光如水,问她:“尤娘,你过得快不快乐?”
快乐?这个词像是早已离她远去,她仔细想想,还是摇了摇头:“连桑,我不快乐。”
连桑的笑容瞬间敛去,上前来将她抱住,尤娘卸下一切心防,瘫在他怀中,灵台忽然一片清明。
原是连桑连死前勉强留下的一丝魂魄来梦里寻了她,将一身修为渡給尤娘,结果自然烟消云散。
尤娘品味着怀抱中的温暖怔怔出神,便被一双大手从床上捞起。昏睡了三日终于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毓罕怒气冲冲的脸。
“是来兴师问罪的?”尤娘不知凤凰与毓罕说了些什么,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
“我知你变了,却不知你竟变得如此蛇蝎,在点心里下毒,你是怎么打算的?尤娘,一尸两命,是么?”
尤娘看着他微笑:“凤凰是怎么活下来的,你知道么?”
不等毓罕回答,尤娘已扬手将他挥倒在地:“我本就是个多余,那日应该同连桑一起死了,也省却这日后诸多事端,耽误了你跟凤凰两人情深缱绻,对不住。”
毓罕震惊,不是因为尤娘话语,而是因为感觉到尤娘身体里蠢蠢欲动的仙法,竟比自己高了几筹,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你何时修炼得如此强大?”毓罕问。
“因为还不想死,所以只能强大。”尤娘冷冷道着,挥手施法,将毓罕隔在紫宸殿之外。
自此之后,紫宸殿笼了巨大屏障,将一切隔绝,单单尤娘一人居于清冷殿中,日日修炼,已入走火入魔之境。
待尤娘终于出来,天地仍是本来面目,唯一不同的,是凤凰正在生产,那孩儿极不争气,生了三日也没下来,凤凰痛得死去活来,不让毓罕离开她身侧半步。
尤娘听到从栖梧殿中传来的阵阵哀嚎,微微一笑,自去了后花园,那方灵石仍在,她抬手洒下一场甘霖,将灵石洗刷得干净,再没一丝鸟儿的骚气,方才安心躺上去,沐浴着阳光,闭目小憩。
“你说,凤凰生下来的,会是什么?”尤娘的声音漫不经心,问向一旁侍候的宫婢。
“父君是九尾灵狐,凤凰夫人是吉鸟,诞下的孩子会是什么,奴婢着实猜不出。”
“这有什么难猜的?”尤娘笑了:“本就不该再一起,偏生要逆一逆天,你说,老天爷会高兴么?”
她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宫婢听不懂,可心中没来由一阵寒意,加之栖梧殿哀嚎声声,宫婢打了个寒颤,觉得这早春的天气,依然略有些凉意。
果如她所言,一个时辰的惊天动地之后,栖梧殿中一片恸哭,宫婢好奇张望,想知道究竟是为何故。
尤娘又悠悠开了口:“人在做,天在看,她生出了个孽障,老天爷容不得,收了回去,她伤一伤心,也是应该的。”
这话让人不寒而栗,栖梧殿上下乱作一团,人来人往,尤娘的贴身小宫婢拉住一个询问,那人语声哀哀切切,道出惊人之语:“凤,凤凰夫人诞下的,是个连面目都没长全的死婴。”
小宫婢倒吸一口冷气,尤娘却从灵石上起了身:“今儿这风景也赏够了,我们回去。”
小宫婢搀着她往回走,她慢悠悠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望了一眼栖梧殿,笑了,如刹那花开,惊了神明。
这一天热闹非凡,皆因栖梧殿的凤凰夫人诞了死婴,没人注意到紫宸殿萦绕了几月的屏障已然消失,只觉紫鸾宫中近些日子总有些微紫烟弥漫,众人心思全系于凤凰身上,无暇顾及。
待到他们终于得空思索一下,却发现紫宸殿上空萦绕的竟是瑞气,瑞气降临,是有贵人。
紫宸殿住着他们的母君大人,自然是贵人。
小宫婢好事者居多,循着瑞气而来,偷偷向紫宸殿中张望,见他们的母君纤指间握一杯盏,浅酌,面容似微醺,慵懒模样,让世界瞬间黯淡了光芒。
几月不见,她们的母君好似经历了一场蜕变,美艳得如同妖孽一般。
什么事倾国之姿?这才是,栖梧殿的凤凰夫人与她一比,简直没了形容。
小宫婢欢天喜地奔走相告,不出一个时辰,这闲话便入了伴在凤凰身侧毓罕的耳,毓罕看看力气消耗殆尽已熟睡的凤凰,斟酌片刻,抽出被她握紧的手,去了紫宸殿。
紫宸殿上紫气蒸腾,处处蔓延虚幻。毓罕在繁花中看见贵妃榻上醉卧的尤娘,脚边酒坛横七竖八,狼藉模样,却依然掩不去她周身光华。她本就美,几月不见,出落得更美,美中带着几丝妖气,举手投足间处处魅惑,让人流连。
原本是想骂她为何喝得如此失态,话到了嘴边却转了温柔:“尤娘,你太不爱惜身子。”
尤娘咯咯一笑,想要起身,却一个踉跄,倒入毓罕怀中。毓罕无奈,将她抱起,送回房去。
尤娘躺在他怀中,依然笑个不停,口中念叨:“做狐狸多好,你偏要把我带来,如今修成了人,倒没原先自在。你看,我这身子,回不去了,爱惜它做何用呢?”
她一直笑,像是从未笑过,看见床铺,着急从毓罕怀中下来,滚落上去,衣衫扯得凌乱,她毫不在意,睁着一双迷离醉眼,捏了仙诀将毓罕往门外推:“凤凰在等你,我这宫殿太小,没你的位置。”
凡人有个道理,叫欲擒故纵,尤娘新近学会,拿出来使使,拥在毓罕身上,效果颇为不错。
毓罕捏诀将施在自己身上的仙法化去,尤娘还要再使仙法,被毓罕捞过来裹在怀里。她笑得更加欢畅:“毓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爱凤凰多些,还是爱我多些。”
她唇齿间有清冽酒香,说出的话不中听,毓罕也不管中不中听,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听。
毓罕想想,从前在落英坡时,他确实爱着尤娘,后来于栖雾山中看见凤凰,方知自己心中爱着的,因是凤凰,这爱持续了很久,现如今,尤娘再一次蜕变,变得让他看了也不由陶醉,那么,他现下爱着的,究竟是谁?
他不知道。
人都会变,毓罕在变,凤凰在变,尤娘亦在变,唯一不变的,是连桑,魂灵化在尤娘身体里,万古长青。
雨露均沾,是毓罕作风,虽这雨露仅两滴,毓罕宠幸的时间却均等,不见哪个多些,也不见哪个少些。
毓罕好福气,佳人在怀,国色天香,男人的粗条让他感觉不到后宫明争暗斗的汹涌,在他心中,女人,总没那个本事掀起太大的风浪。
凡人还有个道理,永远不要小看女人。
凤凰身子养好后,第一件事情,便是来到紫宸殿,她对宫婢说是要向母君大人问安。
紫宸殿中无人,凤凰四处去寻,终于在弱水湖畔找到了她。尤娘终日喝得酩酊大醉,此时亦然,湖上漂浮着几个酒坛子,尤娘酥手浸于水中,睡得安详。
“母君入睡前曾说,若凤凰夫人今日来问安,便让免了,凤凰夫人该在栖梧殿中好好将养将养身子,父君想要个大胖小子继承皇位,凤凰夫人若是替父君着想,该努力才是。”小宫婢如此对凤凰道。
凤凰的脸瞬间变得阴沉,弯下身子来掬了一捧水,再抬头时,水已化作万丈冰凌,向尤娘身上直刺而去。
小宫婢吓得尖叫。
尤娘却倦懒地翻了个身子,周身渐生紫烟,将冰凌生生搁在三尺之外,待小宫婢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冰凌却忽转了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凤凰,霎时间,一片血花开。
凤凰看着自己身上被冰凌刺穿的伤口,目瞪口呆。
“凤凰,这世上还没有哪个人能一而再再而三欺负到我尤娘的头上来,若想活命,给我老实点,否则,我会让你死得很惨。”
凤凰仰头大笑:“惨?能有多惨?比我孩子惨么?尤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贱人就是贱人,便是生出孩子来,也是个贱骨头的命。”尤娘冷冷一笑,小指搭在灵石上轻叩,冰凌又刺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