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卯,元昶即位,改年号天瑞,尊太后为太皇太后,是日,昭告天下,大赦三年。
不出数日,宫中风声四起,关于谢廷和与密诏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太皇太后的那里。
是夜,西郊谢府来了一名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太皇太后何氏。何氏只带了贴身的嬷嬷和几个侍卫,事先并无通报,让谢廷和措手不及,他没料到太皇太后会亲自上门。各自坐定之后,何氏说道:“谢师父,哀家此来,并无他意,先帝英年早逝,你是他师父,哀家就是想过来与你说说体己话儿。”
何氏上来便尊称自己为师父,实在让谢廷和受宠若惊,不清楚这太皇太后如此示好,是何用意。但很快他便知道了。太皇太后接着说道:“先帝溘然辞世,在哀家这里也无甚交代,哀家听闻他临终曾召你入宫,不知有何嘱托,哀家好替他了了遗愿。”
谢廷和早知这事瞒不过何氏。自先帝驾崩之日起,谢廷和就没有一日不在想着如何应对。他略一作揖,答道:“也没什么,皇上念及师生之情,与卑职叙叙旧罢了。”
何氏也料到他不会轻易松口,便说道:“先帝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只是他谁也没见单单召见了师父您,不能不让外面谣言四起,说有什么密诏。”
谢廷和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辞,也不否认,说道:“有无密诏,不在于卑职,在于太皇太后。”
何氏一惊,她原以为这谢廷和会死不承认,不想竟是这么一说,寥寥数字,却是另有深意。一是这密诏多半是有的,二是这密诏内容多半是与她——太皇太后密切相关。“琭禧啊琭禧你到死都不肯相信自己的亲娘么?”太皇太后内心翻腾,脸上却是无甚表情,道:“谢师父的话哀家有些听不明白。有也罢无也罢,如今皇上年幼,有些大臣恃功骄纵,哀家不希望这些谣言搅得人心浮动,还望谢师父顾念大局,莫让别有用心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谢廷和暗暗佩服,这太皇太后果真是不简单。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这一番不卑不亢的应对,似是公正,但在太皇太后眼里,早已判定他不能拉拢,视作祸患了。与世无争的谢廷和从未树敌,如今,却有了一个当世最强大的敌人。
次日,太皇太后授意,加封谢廷和凤鸾台大学士兼内阁行走。
这内阁处理机要之事,本来由张大诚、王橚、牛荫祖、康仁煦四人主事,张大诚主持大局,王橚分管军务,荫祖分管司法、仁煦分管礼节。四人分工明晰,且共事多年,其实让谢廷和兼这行走一职,实无甚可以插手,依然是个虚职。不过身为内阁大臣,除按例上朝之外,日间都需在文华殿的偏殿坐班执事。太皇太后让谢廷和兼这职务,看似是委以重用,实则是把他放在自己和张大诚等人的监视之下,处处提防。
自从太皇太后深夜到访之后,谢廷和便常常回想那夜她说的话,她口中所指的恃功骄纵的大臣,莫不说的是张大诚,看来太皇太后对这个外甥也有不满。
且说元昶已经即位,虽说只有四岁,但言谈脾性全不像他父亲琭禧,倒是颇有太祖的影子。上朝间虽有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但元昶小小年纪,却能端坐于位不说,应对诸大臣的奏折竟然有模有样。为此太皇太后大为欣慰,更是对元昶疼爱有加,尽心扶持。谢廷和见此,便也把这密诏之事按下不表。
天瑞十年冬元夕,无雪天晴。
是夜,空中明月高悬,京城中灯火通明,街头巷尾熙熙攘攘,男女老少都出来赏灯游玩。那些久居深闺的女孩儿们难得可以梳妆一新,出来走走。
“踏花归来蝶绕膝。”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少年拿着一张灯谜念道。这少年面如满月,鼻梁高挺,器宇轩昂,路过的年轻女子也顾不得矜持,不禁要多看几眼,有几个甚至掩面窃喜。那少年倒是并不在意,或者说是显得习以为常。他看着灯谜,自言自语道:“莫非是沉香?”
“香倒是没错,这沉字何解?显然是香附更合适。”少年一看,说话的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哥儿,身着青灰粗布棉衣,头戴一顶帷帽遮了大半个脸,少年细想了一下,果然是香附比较合适,闻着那小哥儿身上一股子药味儿,他想估计是个药房的伙计,所以对这药名很是熟稔,只对他笑笑,又自顾自拿了另一个灯谜看了起来,“望美人兮天一方。”
“这可不是个娱字?”还不等少年细想,那小哥儿便已脱口而出。少年有些讶异,微笑道:“你这小伙计,倒是思维敏捷得很,要不咱俩比一比?”小哥儿爽快答应了。两人沿街猜灯谜,你一个,我一个,竟是不相上下。倒是有个出灯谜的老头儿不高兴了,说没那么多小物件儿送了。看那老头恼怒的样子,两人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正说笑着,忽然远处来了几个人,四处张望,似是寻人。那少年与那小伙计看了,都不约而同拔腿就跑。两人躲进了一个巷子,异口同声道:“你跟着跑什么?”
接着又异口同声地答道:“我是溜出来的!”这同问同答,让两人都觉好笑。这时,城中忽然放起了焰火,劈里啪啦的声音把小伙计吓了一跳,头上的帷帽掉了下来,霎时一头青丝如瀑布般落在了肩上,少年只觉馨香扑鼻,一阵心神荡漾,借着焰火的光,对面这“小伙计”双瞳剪水,靡颜腻理,分明是个绝色的女子,却又剑眉入鬓,像个俊俏了极的男孩儿。少年看得呆了,半饷说不出话来。那小伙计也慌张了,赶紧捡了帷帽靠在墙角。
烟花须臾便放完了,外面街市热闹非凡,这巷子里却是安静得很。终于,少年先说了话,问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小伙计看瞒不住,微微笑道:“我是女孩儿,叫霈儿。”
原来这美貌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谢廷和的千金芷霈。
谢廷和宠爱幼女,但就是年年不肯放芷霈元夕出来游玩,若问原因,要从霈儿出生的前一年说起。
仁和元年冬天,谢廷和奉命巡查胶东,携夫人同行,行至胶莱河已是黄昏时分,雪大风急,难以渡河,一行人只得夜宿津渡。是夜,谢夫人辗转难眠,悄悄起身,披了斗篷,独自外出。
谢夫人过门已有十年,但是一直无所出,虽瞧了不少大夫,但终究查不出原因。谢廷和几代单传,谢夫人亦曾提议他娶个妾室,但谢廷和始终不肯,只道:“只要你我白头到老,没有子嗣有何紧要。”但谢夫人却一直于心不安。
此时大雪初霁,夜空中玉轮高悬,月光皎洁,照在冰雪之上,更是莹莹发光,谢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家教开明,自幼饱读诗书,多少有些浪漫情怀,美景当前,竟也不惧严寒,沿河而走,不知不觉已经远离了渡口。
一阵北风吹来,隐隐约约,谢夫人听见有人哼唱,声音低沉,似歌非歌,却与涛声合拍非常,她越往前走,声音就越加真切。歌声似江水滔滔,又似金石钉钉,谢夫人无一字听懂,却似概览天地,心旷神怡。
不远处有篝火映照岩石,谢夫人被歌声所迷,也不害怕。径直走上前去,只见篝火边上一名男子,手执一柄硕大的鱼叉,鱼叉上插着一块鹿肉,正一边哼唱,一边烤肉。谢夫人人影一晃,火光微动,倒把男子吓了一跳,歌声戛然而止。两人隔着篝火,怔怔地打量着对方。这男子身披黑色大氅,发髻高梳,面如满月,目若朗星,疏无渔人模样,却是皇家的气派!男子也定睛细看这位突然出现的女子,古时女子十三四岁便已出阁,此时的谢夫人,随已嫁入谢家十年,但是却正好是花信年华,加之天生丽质,竟比少女更添风韵,仍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
男子缓过神来,放下鱼叉,谦谦作揖道:“不知夫人到访,在下失礼了。”
谢夫人也娟娟回礼,答道:“原是独自散步,不曾想有旁人在此,敢问公子从何而来,如何称呼?”说话间,谢夫人只觉面红耳赤,竟是从未有的羞怯。
男子笑道:“在下乃渤海岛民,寂寂无名,无足挂齿,不过四处游玩,随性而至。倒是夫人衣着,似非本地人士,何故深夜孤身到此?”男子语中露出关切之意,让谢夫人愈发局促,谢夫人久居深闺,出阁后一心服侍夫婿,从未与陌生男子如此交谈。
正尴尬,远处山坳中传来几声野狼的嗷叫,惊起一群寒鸦。谢夫人越发不安,颤声道:“打扰公子雅兴,妾身告辞了。”说着便转身返回,不想匆忙之间踩住了裙边,眼见倒下,转瞬之间,那男子便已到了谢夫人身边,把她接住了。谢夫人闻得一股异香,似有万朵幽兰漫天而下,紫茎绿萼,雪蕳葳蕤,早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待她醒转过来,天已大亮,听得窗外车马喧哗,方知自己仍在渡口,只是脸红心急,梦中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此时,谢廷和从屋外回来,看到夫人已经醒来,便温声上前,谢夫人此时大梦初醒,心犹未定,竟如少女般娇羞地靠在谢廷和胸前。夫妇二人十年伉俪,一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谢夫人端庄娴雅,谢廷和对她也是敬爱有加,从未有这般温存娇腻的时候。谢廷和虽是心中喜悦,却又觉得异样,柔声问夫人为何如此。谢夫人回想梦中情景,自觉难以出口,便称是作了噩梦,有些惊慌。谢廷和便也不以为意了。
一行人整理完毕,登船前行。此时万里无云,胶莱河两岸银装素裹,全无昨日风雪阴郁之象。谢廷和心情舒畅,与随从谈天说地。只有谢夫人心不在焉,看到沿岸风景,竟与昨日梦中无二,不由心生疑窦。
返程后不久,谢夫人就发觉自己身怀六甲,谢大人高兴不已。
(说明,这是前传内容,讲述了少年霈儿与少年元昶之间的故事。因为要加章节序号,但是系统总是提醒字数不够,只好加个说明了。(说明,这是前传内容,讲述了少年霈儿与少年元昶之间的故事。因为要加章节序号,但是系统总是提醒字数不够,只好加个说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