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四年春二月,宫中的陆太妃——先帝的宠妃陆滟华殁了。
出殡这天,铭旌香亭,数百号人披麻戴孝,浩浩荡荡。
“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正宫太后没了呢。”一个小太监小声和旁边年长的太监说道。
听的那个年长的赶忙捂住他的嘴,警告道:“嘘!你不想活啦?”
正说着,只见姗姗来迟的太后轿辇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悄悄抬头看去,隔着白色纱帘,依稀可见太后正襟危坐,自有威仪。
待太后的轿辇远去,那年长的太监才悄声责怪小的道:“谁都知道皇上搞这么大阵仗太后不高兴得很,你说那话万一被听见了,有九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但说来真叫人不明白,这陆太妃连个子嗣都没有,为何在宫中地位这么高呢?我瞧着皇上对她比对太后还好呢。”
“你刚入宫不久不知道,这陆太妃生前原有一子,三岁的时候夭折了,她深受打击,此后大门不迈,二门不出,不过问宫中之事。因为见何氏对当今圣上过于严苛,这陆太妃是个慈悲心肠,经常对皇上关怀安抚。年长日久,如今啊这皇上对陆太妃比对太后还要感情深厚。”
小太监恍然大悟道:“难怪说是陆太妃殁了之后,皇上大为悲恸,把身子都哭坏了。”
随着一声嘹亮的“落……”
陆太妃的灵柩被缓缓放入了墓中。
当今的皇上——琭禧面容憔悴,满脸泪痕地目送陆太妃离去。
太后何氏远远站着,看着自己亲生儿子如此悲痛地替另一个女人送行,虽面无表情,手却不自觉有些颤抖。
仪式一结束,她便拂袖而去,早早回宫了。
太后心中愤懑,入了宫便要下了轿辇步行。她一路疾行,跟在后面的嬷嬷、太监、宫女也都不得不小跑了起来。
穿过御花园的时候,她听见假山背后有女子嬉笑的声音,怒道:“这样哀痛的日子,如何有人放肆!”说罢,便差人把女子带了出来。
很快,一个粉面樱唇的女子小心翼翼从假山后走了出来,众人一看,原来是皇上的宠妃莺莺。
这女子本家姓夏,原不过是宫中乐社的一个歌女,因皇上钟爱她歌声,称能解愁绪,又爱她清纯可爱,赐名莺莺,还为她一再违制,将她一路晋级,封了个妃位。
且说这莺莺生于民间,年幼无知,天真烂漫,又加之有皇上专宠,对于宫中礼教竟不大放在心上。这日太妃出殡,后宫妃嫔不论大小,本都应参加丧礼,哀哭送行。但这莺莺就是坐不住,偷偷溜了出来,找了自己平日养的那只小兔子逗趣解闷儿。
太后何氏极为看重规制,本来就对莺莺册封妃子一事与皇上发生诸多冲突,今日撞见这事,更是将对皇上的怨恨迁怒到了莺莺身上,大怒道:“这贱婢恃宠而骄,罔顾宫中法度,亵渎祖宗家法,今日不严办了你,哀家何以服人!”
这莺莺本以为只会被训斥几句,没想到太后如此盛怒,立时吓得瘫软在地上,哭求太后饶命。
太后一挥手让太监带下去廷杖五十。
这杖刑非同小可,一个壮年男子,若是被廷杖数下也已皮开肉绽,何况一个弱质女流。这莺妃平日里依仗皇上宠爱,并不体恤下人。这些太监们本来就看不惯同为奴才出身的她如此骄纵,行刑时也就不手下留情,该使多少力气便使多少。不过二十几下,这莺妃便一缕香魂呜呼哀哉了。
且说宫中众人畏惧太后,加之对莺妃殊无好感,待皇上送葬归来,竟无人禀报莺妃殒命之事,一朝之君无威无信至此。
待得入夜,皇上问起莺妃何在,遣下人询问,方知莺妃早已香消玉殒,且已草草拉出宫外掩埋,竟是连尸首也未见到。顿时悲愤交加,一把撩掉炭盆香炉,双手烫出好几块水泡,他全没感到疼痛,只是涕泪横流,竟是说不出话,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把宫女太监吓得乱作了一团。至此皇上元气大伤,卧床不起。
仁和四年春三月,春暖花开,皇上的病情略有好转。这日天气晴好,他听得窗外莺啼婉转,便命人扶他出门走走。行至御花园,见太子元昶正与一群小太监嬉戏游玩,便走上前去。因太医说须静养,又加之皇上不愿看见太妃,自卧病以来便下令不见任何人,连太子的请安也都免去了。
小太子已快满四岁,一月未见,似又长大了一些。皇上心生慈爱,问元昶最近读了什么书,元昶答道读了《春秋》。皇上便让元昶背诵几段,小元昶学着大人的腔调大声背道:“明君者,非遍见万物也,明於人主之所执也。有术之主者,非一自行之也,知百官之要也。知百官之要,故事省而国治也。明於人主之所执,故权专而奸止。……此神农之所以长,而尧舜之所以章也。”
这是《春秋》中“知度”一篇。皇上问元昶可知其意。
元昶答道:“明君应该效法神农和尧、舜,不求做到明察万物,但应掌控能掌控的一切,独揽大权,这样才能铲除奸佞,让百官各司其职、各安其位。”
皇上大悦,想不到小小的孩儿竟有这样的见地,但转而又黯然道:“皇儿,你将来定是比朕贤明的君主!”
正说着,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窜到了皇上的脚边,被元昶一把抓住了。皇上一看,原来是只白兔。但是仔细一看,突然神色大变,只见这兔子的脖子上用红线拴着一只金铃,可不是自己赏给莺妃的!原来当初太后责罚莺妃,看到她留下这兔子倒是可爱,因为宠溺皇孙,竟给了他作为玩物。
皇上睹物思人,又因听得元昶一番为君之术的言论,忽觉此生悲戚,外不能除奸臣,内不能保爱妃。悲从中来,两眼一闭,竟晕厥了过去。
这夜,谢府的大门被人叩开,此间的主人是当朝凤鸾台大学士谢廷和,来人带着一道密旨,召谢廷和入宫。
谢廷和正要入宫,一个小女孩跑出来抱住了他的腿,奶声奶气地撒娇道:“爹爹你陪霈(音同“佩”)儿一道玩儿……”
原来谢廷和虽年纪不小,膝下却只有一个三岁幼女名唤芷霈。这霈儿有个奇怪的毛病,便是从来不睡,越是夜深,越是玩得兴起。虽只有三岁,却已是将家人累得人仰马翻。
此时霈儿照旧不睡,在院中玩耍,见父亲竟也半夜起床,觉得甚是好玩,上前问爹爹要去往何处玩耍。只见父亲神色凝重,忽然也觉得并不好玩,乖乖退了回去。
且说谢廷和接到诏令,便觉事有异样,赶紧随来人入宫面圣。入了寝宫,只见皇上面无血色,气息奄奄,自二月太妃出殡之后,谢廷和便没见过皇上,突然见到这副光景,不由得流下泪来,跪在皇上面前。
皇上勉强起身,让谢廷和来到跟前,断断续续道:“朕一生碌碌无为,辜负师父孜孜教诲,枉读圣贤之书。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全是朕的过错!朕自知时日无多……”听到此处,谢廷和早已泣不成声。
皇上咳了两声,接着说道:“如今朕的身边,也只有老师您还可信赖。太子元昶天资过人,你定要好生辅佐,让其做个贤明能干的君主。元昶自幼被太后养着,两人甚是亲密,朕唯恐他跟着上了歪路!”
谢廷和暗暗吃惊,这是有托孤之意啊!顿时叩首道:“皇上您万金之躯,不会有事的!”
皇上摇摇头,道:“此时你就不要说这些吉利话了。朕给你一道密旨,将来元昶成年后,太后若还要专政夺权,你便用这封遗诏,废了她!”谢廷和此时已是震惊不已。只听皇上冷笑道:“我这个活着的皇上,还不如死了之后有用呢!”当朝极重孝道,这琭禧虽身为皇上,断不能废了太后。但是死者为大,何况是“先帝”,遗诏一出,便无人敢违抗了。
谢廷和接过密旨,自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明白自己的安逸日子就要一去不返了。
待返回谢府,已过三更,霈儿还是一副活蹦乱跳的模样,见父亲回家,便扑到谢廷和怀里撒娇。谢廷和搂着爱女,见她娇俏可人的模样,倒让烦恼少了些许,谢廷和陪着霈儿,一夜无眠。
到了卯时,宫中传来噩耗,皇上驾崩了。
清晨的皇宫,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何太后手捧着五蝶捧寿的镂空精铜手炉,站在朱雀楼上,北望细雨霏霏的皇城,喃喃道:“邈雨绝于宫闱,长无觌于髣髴。”
何太后已过知天命之年,两鬓染霜。年轻时她便不是个秀美的女子,先帝娶她起初只是觊觎她父亲手中的军队罢了。此时怅惘伫立,她全无平日的精神矍铄。她一夜乱梦,天未亮便醒了。梦中,她抱着初生的琭禧,他那小小的手儿正在她胸口摸索着要找奶喝。简陋的农房外,一片军行马嘶之声。这许多年来,这个场景每每在她梦中出现。
当初先帝起兵争夺天下,她身怀六甲,随军迁徙。她原以为与先帝患难之情,定会不离不弃,不想先帝初定天下,虽封了她皇后,却更钟爱那个温柔无用的陆滟华。她原以为,琭禧生于战场,必定勇猛果敢。不想,许是自己怀他时担惊受怕,竟让琭禧也从小敏感胆小。先帝征伐天下,生性豪迈,对琭禧从不喜欢。后来陆滟华又生下了男孩儿,琭禧太子之位险些不保。
何太后出身将门,又是家中幼女,最受宠爱,所以她虽是女子,却比一般的男儿更加好强,事事不能落于人后,对于儿子也是如此。然而她对琭禧越是严厉,琭禧对她就越是畏惧。
陆妃的儿子珫禧夭折之后,她几近心智失常,后专心礼佛,也不与先帝亲近。本来,何氏已无甚可以忧虑。不想,自己唯一的儿子,未来的皇上,却与陆氏亲厚有加。许是由爱生恨,她恨他爱陆氏、爱莺妃,她也恨她们夺走了自己的儿子。琭禧出生时对她的紧紧依偎竟是母子此生最温存的时刻。然而他是她唯一的儿子。她要为他争得帝位,她要为他摆平后宫朝堂,只可惜,琭禧并不领情,如今他病重,竟不许她探视。她也高傲得很,亦不肯屈尊前往。母子俩的倔脾气倒是如出一辙。
此时,在楼下守候的嬷嬷突然跑了上来,全身伏地,哭着禀报道:“太后,皇上,皇上驾崩了!”
何氏手中的炭炉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邈雨绝于宫闱,长无觌于髣髴。”自己何苦说这样的悼亡诗句,朱雀楼似要坍塌,琭禧撒手去了,而她还要活着,何太后默然良久,颤声道:“把元昶带来……”
(说明,这是前传内容,讲述了少年霈儿与少年元昶之间的故事。因为要加章节序号,但是系统总是提醒字数不够,只好加个说明了。(说明,这是前传内容,讲述了少年霈儿与少年元昶之间的故事。因为要加章节序号,但是系统总是提醒字数不够,只好加个说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