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龙潭山中,姬天昴为了阻止张大诚与嬿贵人和元旭联系,奉命烧了通往慕华山庄的栈桥,等待数日知得了元昶顺利亲政的消息,便寻了工人帮忙重修栈桥。嬿贵人等人不知是天昴烧毁的栈桥,今日见他重修栈桥,自是感激不尽。
这日,姬天昴在崖边督工,忽听有人召唤,回头竟是师兄申天枢。他大感意外,道:“师兄,你如何寻到此处?”
申天枢亦不回答,道:“姬大鉴,还不请我喝个茶?”姬天昴见到申天枢自是高兴,随即带他去了他在山谷的草屋。
两人数月未见,上一次相见还在望宸阁,那时山雨欲来,如今早已风云变幻,可见世事无常。师兄弟二人长谈了这些时日的变化。姬天昴知申天枢云游四海,不会无故寻到自己,便问道:“师兄此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申天枢狡黠一笑,道:“那自然是有事的。”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从里面取出一颗硕大的珍珠。
姬天昴奇道:“师兄从何处得来这等宝物?”
申天枢道:“那日我别过你之后,便往胶澳寻那七杀踪迹,行至渤海之滨,遇到一个奇怪的男人,一言不发,只将此珠交给了我,令我速回京中,将有大事。我觉得事有蹊跷,便速速赶了回去。我返回京城的那一天,突然天有异变,一道闪电击中了这个珠子,差点伤到了我。我亦不知该拿此物何处,正好听说你已离宫来此,寻你图个商量。”姬天昴听罢,道:“师兄我还未及与你说,这命主七杀之人,实为谢廷和之女谢芷霈,如今此女已死,但我观天象,却发现七杀之星陨而不落,亦不知何解。”此时一阵清风吹过,姬天昴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香味,沁人心脾,似是珠子发出来的。奇道:“此香似曾相似!”
申天枢道:“自那日被雷电击中,此珠便日日散发此香,我以为,它既是海中奇物,有此香味亦不足为奇。”
姬天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慎打翻了茶碗。茶水四流,弄湿了珠子。只见那珠子遇到水,竟如活了一般,抖了两下。
师兄弟二人看得诧异,莫非此乃活物?
天枢与天昴面面相觑,决定要试一试这珠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天昴居所外向东不到半里便有一个水池唤作龙潭,上有瀑布飞流而下,乃是活水,二人随即携珠子赶往龙潭,将它置于水中,初始珠子只是略微颤动了一阵儿,而后便无甚动静。
二人多见过奇异之事,决定静观其变,轮流值守在龙潭边,如是过了七日,珠子似是吸收天地精华,已渐渐变大如盘。
这夜月朗星稀,天昴在龙潭边值守,兀自静坐,忽听得潭水中“喀拉拉”一声,提灯上前一看,只见那珠子已裂了一道缝隙,急忙回草屋叫醒天枢,一同去查看。
及他们返还,哪里还有什么珠子,已有些碎片浮在潭中,再仔细一瞧,水下似有团小小的黑影游动,天枢解了外衣,下水去捞,待他捧上来的时候,二人都呆了,竟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婴。那婴儿离了水,便啼哭不止,二人是何等的阅历,却从未照料过小孩儿,如今竟是从未有手忙脚乱。
那女婴似是看懂了两人窘境,竟咯咯笑出了声,二人都觉惊奇。
申天枢叹道:“许是天命,要你我在这山谷中好生养育这个女娃儿了。”
姬天昴道:“也不知此物是何方神圣了。”
二人正愁该如何养育这么小的一个娃娃儿,忽然听得树林中有响动,冲出来一头硕大的野猪,足有一个人那么高,鬃毛高耸,獠牙露着寒光,把天枢天昴吓了好大一跳。还未及带着女婴逃跑,那野猪已经到了他们跟前。二人年轻时随高祖征战沙场,尤其天枢,更是武艺了得,是个高手。但这野猪似是天生神力,二人合力,又加之要保护幼儿,竟是敌不过它,只见那野猪见着一个空隙,径自将女娃儿从天昴手中叼走窜入林中,二人大惊,赶忙追赶,约跑了二三里,出了深林,眼前忽然豁然开朗,竟是山巅有个小小的湖泊,月光如水洒在湖面上,说不出的静谧安详。天昴在此待了这么许久,竟从不知道此处有这等如仙境般的地方。天枢道:“师弟,你看!”
只见那野猪正自躺在一个草堆之上,二人赶忙上去解救女婴,天昴正要拿起大石砸向野猪,忽听得天枢压低声音制止道:“且慢!”说罢,示意天昴仔细看看。只见野猪将女婴围在怀中,温柔地用鼻子蹭她,那女娃儿的小脸紧贴着野猪温暖的胸口,正吮吸得欢快。
原来这野猪竟是来哺乳她的!
二人见得惊奇。
须臾,女娃儿吃饱喝足,在野猪怀中嬉戏。
野猪此时方才站立起来,看了天枢天昴一眼,似是嘱托他二人好生照料女孩儿,独自奔入了森林,消失不见。
二人抱起女婴回到山谷。
自此,那野猪每晚必至,哺乳完女孩儿便兀自离去。
且说那女孩儿也长得比一般孩子要快,不出几日,便如足月,待过了一月半的光景,便已蹒跚学步了。只有一点,令他们头疼不已,那边是她日夜不曾合眼,只是一味玩耍不止。
转眼春寒散尽,这日时雨忽至,天枢下山采办物资,只留天昴一人留家中照料女孩儿,天昴见雨势渐大,心里记挂还未完全修好的栈桥,便将女孩留在家中,自己去崖边查看。
也就一时半刻的功夫,回来便寻不见孩子。
此时天枢也已回来,二人赶忙四处寻找,及至龙潭附近,听见瀑布声有嬉笑之声,赶去一瞧,只见孩子正在水中嬉戏,好不欢腾。
然而再一细瞧,二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她虽然上半身还是女孩儿模样,后背竟长出了一副薄如蝉翼大若蒲扇的虫翅,待她跃出水面,双足不见,下半身竟是非龙非蛇的一条尾巴。
此时雨渐渐止住,女娃儿似也已尽兴,趴在一块岩石上,破天荒打起了盹,待日出云团,阳光照在她身上,她那尾与翅方收起来,露出莲藕似的一双小腿儿。二人抱着孩子返回草屋,面面相觑,半饷不语。各自在脑中回想各种线索。此时,女娃儿睡得酣畅,似要把从前未睡的觉都补回来一般,身上的香味越发浓烈,姬天昴闻着香味,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此我似是那晚在谢廷和家中闻过,人人都道谢家之女天生异香,莫不是同一种香?”
一语惊醒梦中人,申天枢听了,顿时茅塞顿开,拍手笑道:“这便都说得通了。我若没猜错,芷霈便是这女娃儿,女娃儿便是芷霈。那谢家小女定是谢夫人在胶澳怀上的。我就疑心那黑衣男子来历!”
姬天昴听得糊涂,道:“师兄是说谢夫人红杏出墙,与你所遇之男子有染,生了谢芷霈么?”
申天枢道:“恐怕谢夫人自己亦不知。我猜海边所遇的黑衣男子不过是个化身,本尊乃是真龙。渤海多有渔民传言见过神龙翻腾于海,可见不是空穴来风。我曾在师父洞中,翻阅过一本《神物志》,书中记载龙天性好淫,善作风雨,它即天性风流,与人交合,亦不足为奇。炎帝便是其母梦神龙而生。若真如此,那日大理寺死掉的不过此物躯壳,她提剑自刎而亡,本尊随风雨幻化而去,随雷电入了我手中之珠。今日你我所见,应是此物本尊!”
天昴以手附额道:“你我已是半世为人,竟还能遇到这等奇事!”
天枢笑道:“无怪乎你说七杀陨而不落,真身在此耳。”
天昴又问道:“那她到底是龙是人?”
天枢道:“龙与万物交合,与鹿合而得麒麟,与龟合而得鼋鼍,与狮合而得狻猊。”
天昴道:“那此物为何?”
天枢皱眉道:“那日在渤海之滨,我记得待我收下明珠,将要离去时,听得他在背后喊道‘救我金吾。’莫不是这金吾便是她的真名不是?”那女娃听得天枢唤“金禹”二字,忽然醒来,嘤嘤呀呀,甚是欢喜的模样,二人见状,便知果真是如此了。
只是天昴尚有不解之处,道:“既然你说她乃神龙之女,那神龙为何不自己去救她,却要托付于你呢?”
天枢道:“神物本不该擅入凡间,他与谢夫人一夜合欢,已是犯了大忌,况也只有我等凡人,对子女牵挂照料一世,真龙神兽,哪讲究那许多。”
天昴默默点头,觉天枢所言有理,从此女娃便被唤作“金禹”了。
栈桥终于修复,嬿贵人感激天昴,登门拜访致谢,却见两个大男人伺候一个女娃娃,觉得甚是好笑。
天昴不便透露实情,只道故人之女,父母双亡。
嬿贵人心生怜悯,便常带金禹回慕华山庄好生照料。
元旭自幼与母亲在山庄相依为命,如今见多了一个女娃儿,自是视如亲妹,喜欢不已。
而天枢、天昴皆为修道之人,相信此乃天意安排,尽力抚养此女,金禹一如当年芷霈。彻夜不眠,活泼好动,只是每逢风雨,便会现出真身,半人半龙。师兄弟二人小心藏匿,严守秘密。故而嬿贵人等人只道金禹乃普通女孩儿,并不知晓实情。
却说这天正逢满月之夜,那野猪照常来给金禹哺乳,待哺乳完毕,本来便可离去。不想却去而复返。
借着月光,天枢二人见野猪嘴中衔了一物,金光闪闪,不知何物。
及至它靠近,才发现乃是一副纯金的面具。
野猪将面具交与金禹,金禹把玩嬉笑,爱不释手。
天枢奇道:“不知它从何处得来这等珍贵之物?”
天昴道:“据闻龙潭山向南的一处山谷有一片古蜀国的墓地,古蜀尚金、铜,它或是从那里寻得的。”
天枢笑道:“莫不是这野猪也知她唤作金禹,拿这金面具配她倒是好。”
然而自那日后,那野猪便再也没有出现了。这金面具似是它离去前给金禹的告别之礼。
这金禹长得飞快,到了三岁,已有了七八岁小姑娘的模样,但是,奇怪的是,她却从不开口说话,虽是跟着天枢天昴学习武艺、算术无所不精,其余事情却一直懵懂无知,宛如婴儿。
嬿贵人等只道是个痴儿,只有天枢天昴,知其实为神兽,脱去凡胎,已无人心,只不知她何故还滞留人间。
然则既无人心,便殊难管教,金禹顽劣,但天枢天昴每欲责备,若激怒了金禹,空中便会阴云密布,登时风雨大作,稍有放纵,便做出茹毛饮血的事情来。令师兄弟二人甚是头疼。天枢常常叹道:“你既在人间,要去何处给你寻回人心呢?”
而元旭自幼长在山中,无甚玩伴,以往也不过找些猫狗为伴,反而与金禹倒是处得很好。
几年下来,两人竟是形影不离了。
在旁人眼里,这不过是小孩子家一块玩儿,没什么大不了。只有天昴忧心忡忡。元旭终归是皇子,自火烧栈桥那日起,他便知当今皇上对元旭已多加戒备,稍有不慎,便有杀身之祸。而金禹前世与元昶那诸多瓜葛,似是时时便会再起波澜,不知这两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儿还能过多久这么平静的日子。
转眼十年过去,金禹已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模样,身形样貌与当年的芷霈无异,只是更长大了些,越发显得明艳动人。
这十年间,她从未言语,亦未通人性,眼神中多有懵懂无辜之色,倒是更显可爱。
这日月光姣好,山下似又到了元夕。嬿贵人与老奴自己动手,扎了些纸灯笼,备了些糕点,算是勉强过个元夕节。
元旭拉着金禹,道:“来,我教你往这纸灯笼上写几个灯谜如何?”
提到“灯谜”二字,金禹忽然若有所感。
初见金禹时,元旭十岁,如今已是弱冠之年,剑眉星目,毕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元旭眉宇间与元昶多有几分相似。金禹痴痴看着元旭,忽然抿嘴一笑,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脸上轻轻抚摸,嗯嗯呀呀似在说着什么。
金禹不通言语,元旭亦不知她在嘟囔什么。但这些全不重要,元旭只觉她小脸腻滑,除了母亲,再无第二个女子对自己如此这般,不由呆呆站在那里,只看着金禹出神。
此后,因那金禹对元昶若有若无的些许残念,常常与元旭举止亲昵,元旭自然不知金禹是误将他当作故人,对金禹渐生爱意。
如今二人业已长大,嬿贵人见了,便常常告诫元旭注意男女礼节。元旭虽是口中应承,但平时与金禹玩耍惯了,不免常常忘记。而嬿贵人心中亦是五味杂陈,同为兄弟,元昶十四岁便已大婚,如今元旭已年近二十,却依然在这无人问津的破落山庄,还不如庶民之子,可以娶妻生子。想到此处,不免心软,只觉金禹虽为痴儿,却是从未见过的美人儿,心中多了几分遐想,若是她做了自己儿媳,倒也不差。她不知道,只自己的这稍一纵容,却是冥冥中埋下了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