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之乱后,牛荫祖只被罚了三年的俸禄,却并没有降级被剔出内阁之列。这并非元昶仁慈,而是他知道张氏一党树大根深,若是贸然将牛荫祖这些人施以重罚,以他当时初初亲政的状态,难保帝位不稳。
而牛荫祖素来爱财人尽皆知,之前一直受张大诚庇护,谁也抓不到他贪腐的证据。如今三年的俸禄没有了,元昶料他肯定会比以往更加紧敛财,等着他露出马脚。他不动声色,暗中命昙奴部盯住他的行踪,搜集罪证。当初,就是牛荫祖受张大诚指使,找到当时还是谢家伙计的鲍英武,贿赂了他,指证谢廷和豢养妖女图谋不轨。如今,元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命简一芦在牛府安插眼线,物色可利用之人。几年下来,终于被他们找到了合适人选。
此人名唤杨行庆,是牛荫祖贴身的管家。行庆市井出身,惯会出些鬼点子,很是机灵,很得牛荫祖信任,出入都带着他。按理这人是荫祖亲信,如何被元昶他们拉拢呢?
但人总有弱点。行庆混迹市井之时,有个相好唤作巧巧,初时巧巧家人嫌弃行庆是个混混,对他们两人百般阻挠。
后来行庆跟了牛荫祖,牛荫祖一路高升他便也仗势在老家扬眉吐气了。
按说,此时他与巧巧之事就可以水到渠成了。谁知道,他想要提亲的前夜,牛荫祖找到了他,说要将自己的远方侄女许配给他。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可以和牛大人沾亲带故,他深深地知道,如果答应了这门亲事,以后牛荫祖的好处他必然也是少不了的,说到底,他就是个利欲熏心的混混,竟然没有多挣扎,就当场应了下来。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巧巧已经身怀六甲。面对哭哭啼啼的巧巧,行庆允诺她等过阵子便能纳她为妾。这巧巧虽然一开始不答应,闹了一阵子,却也终究没有办法,忍气吞声,悄悄替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而那牛荫祖的侄女是个悍妇,自从与行庆成亲后便对他严加管束,动辄要往牛大人处告状,地位悬殊,行庆哪里还敢提巧巧的事。
那巧巧苦等行庆提亲不得,如今未婚有子,受不了乡人的指摘,竟然投井死了。
行庆心中有愧,或许是为了弥补什么,想了个法子,将儿子悄悄弄进牛府做了个伙计,好生照料着。许多年来,他这个秘密府中无人知晓。只是昙奴安插的眼线心细,看见行庆常常袒护一个叫杠儿的小伙计,便暗中查访,得知二人同乡,追查到了行庆老家,终于知道了这个秘密。
一芦得知后便与元昶汇报了此事,一芦提议可拿杠儿为要挟逼杨行庆就范。元昶却不认同:“他是个混混出身,最是不讲信用之人,朕要他真心投靠我等。”于是他与一芦交代一番,一芦点头道:“如此甚好。”
不日,牛府中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牛荫祖最爱的那个半斤来重的金牛不见了。
牛荫祖爱财又迷信的很,这金牛是去找那“高僧”施法开光过的,可镇宅降妖,保他一路通达,所以一直放在他卧室中。牛荫祖临睡前都要摸上两把。如今突然不见了,自然着急,满府搜查,偏巧就被发现藏在了杠儿枕头底下,此时牛荫祖气坏了,随即差人将杠儿带到面前。
杠儿忽然被抓,大喊冤枉,但是偷走金牛是犯了牛荫祖的大忌,牛荫祖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他杠儿喊冤。
当时一片混乱,杨行庆见杠儿被抓也是懵了,还没来得及想办法替他开脱,就看见牛荫祖操起一根碗口粗的棍子便当头打了下去,那杠儿当场便脑浆迸裂死了。电光火石之间,杨行庆的儿子便这么没了。
杨行庆看见倒在血泊里的杠儿,浑身颤抖着,但又不敢哭出声来,默默回了家中闷头晕倒了,事后便大病了一场。
他在病中越想越恨,自己替牛荫祖卖命了一辈子,到头来那老贼竟为了一个区区金牛将他唯一的儿子打死了。
正在切切咬牙之间,在牛府中的昙奴眼线便悄悄找到了他,教唆道:“他牛荫祖的金牛那么宝贵,怎么会那么轻易就不见了。定是那杠儿得罪了他,有意要办了那杠儿,故意栽赃的。”
杨行庆听了,想到莫非是牛荫祖发现了杠儿身份,替他自家侄女出头。杨行庆地痞出身,本来就没甚情义,此时丧子偏激,被来人已提点,认定了牛荫祖故意害死自己儿子,要置牛荫祖于死地而后快。
来人见教唆得逞,便表明身份,允诺他若是事成,朝廷便会赏他一官半职,他想到自己如今再努力,也不过是牛家一条走狗,家中还要受那悍妇牛氏的欺凌,现在天赐良机,自然不能错过。
他本自鬼主意很多,如今要搜集那牛荫祖的罪证又有何难,这几年来,哪一笔贿赂不是经了他的手的。
牛荫祖掌管刑吏,有人吃了官司想要疏通的,哪一个不想着能给牛荫祖点好处。
上门的人多了,牛荫祖都记不过来,便弄了个账本儿藏在隐秘处,便是连杨行庆也不知在何处。
杨行庆知道,只要他找到了那本账本,牛荫祖便是不死也要把牢底坐穿了。他知道若是自己去寻,定是大海捞针,说不定还叫那牛荫祖起疑,反复思量之后,他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
这日,牛荫祖又收了一笔银子,让杨行庆记在账本中。待记账完了,牛荫祖要拿回账本时,杨行庆乘机进言道:“老爷,有一事,奴才不得不说。”
牛荫祖道:“你我什么关系,你但说无妨。”
杨行庆凑近道:“前日老爷的金牛被偷,虽说是万幸寻了回来,但是奴才现在想了还是后怕,俗话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老爷这账本要紧得很,要哪天给哪个不安好心的奴才给得了,岂不是大事不妙!”牛荫祖听了深以为然,问道:“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杨行庆嘿嘿一笑,道:“老爷如果信得过小的,何不让小的替老爷收着,一来外人想不到这么要紧的东西会放在奴才身上,二来,就算将来被人发现了,小的也可以咬死了与大人您无关呐。”
此时牛荫祖不知道自己打死的杠儿就是行庆的儿子,对他毫不起疑。但是账本事关他身家性命,纵使杨行庆跟随他多年,他还是迟疑了。
杨行庆察言观色,知道须得下些“猛药”,道:“当今皇上厉行廉政,小的瞧着,张大人如今已是大不如前了,您也知道皇上与张大人素来不睦,若是被皇上知道了账本的事儿,前来搜查,拿了大做文章,小的只恐大人您有性命之忧啊。”
牛荫祖听了不免后脊发凉,觉得杨行庆所言甚是,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置这账本呢?”
杨行庆赌咒发誓道:“小的定以性命保护这账本,人在本在。且小的已经想好了,这账本牵涉人员众多,若是将来咱们遇到什么为难,小的也好见机行事去活动活动。”
牛荫祖点头,此时已认同了杨行庆的话,遂将那账本交与行庆,道:“行庆啊,老夫的身家性命可就交付与你了!”
话说行庆得了账本,二话不说,附了亲笔所写的证词,一并交与了昙奴,并允诺若要他出面指证,义不容辞。
元昶拿到一芦送来的账本,越翻越生气,其中有些人是在预料之中,但也多有些名字他不曾料到,张党结党营私,竟让如今吏治如此乌烟瘴气,元昶摇头,暗恨先王软弱,纵容奸佞,给他留了这么一个烂摊子。
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当务之急,是要如何处置这个牛荫祖。他在房中来回踱步,若是公然将他下狱,牵扯出这么许多人,摧枯拉朽,但必然也会使得整个官场瘫痪,危及国本,但牛荫祖决不能再坐内阁的位子了。
这天夜里,牛荫祖突然接到通传要其立刻入宫面圣,他虽然是内阁大臣,但是皇上从未单独召见过他,如今又是夜间,便更不寻常。
他没有张大诚傲慢,天生胆子小得很,见到上书房中烛光幽幽,气氛肃穆,不由打了个寒战。
元昶还在批阅奏折,牛荫祖进来后,他亦不抬头理他。
虽说牛荫祖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比元昶年长了好几轮,可单独见到元昶的他,竟是说不出的紧张。
伺候的太监都退出去了,房中只有元昶与牛荫祖二人。
牛荫祖站在门口,没有元昶的吩咐,又不敢落座,只得傻傻站着,他在官场打滚半生,自是已经知道苗头不对,心中七上八下。
约过了半个时辰,元昶方才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瞥了一眼牛荫祖,似笑非笑道:“牛大人你来了。”
听他的语气有种说不出来的毛骨悚然,牛荫祖结结巴巴道:“是,皇上。”
元昶也不赐座,从一堆奏折底下抽出一本书,烛光昏暗,牛荫祖瞧不清楚是何书。
只听元昶不紧不慢地念道:“十月初六,山西乔良宝送银一千两,为乔毅脱罪。十月二十,河北陶长民送黄金三百两,改判许家田宅为陶氏所有。十二月初二,河南郑侑送水晶弥勒一尊,判陈三七无罪……”
牛荫祖本就有眩症,患此症的人血气过旺,此时他惊恐万分,更是满脸赤红,却手脚冰凉。只听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元昶面前,哭求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元昶见他堂堂一品大员,主管当朝刑狱的内阁大臣,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摇尾乞怜,心中只觉悲凉,冷眼看他,任凭他俯在地上哭泣。良久,方厌烦道:“好了,朕已定了几个人陪你回府,给你三日时间好好想想如何与朕交代。”
此时牛荫祖已是腿软,连站都站不起来,元昶一声“来人!”从门外进来四个昙奴,将牛荫祖架了出去。
牛荫祖本自在上书房内吓得心血上涌,如今又被外面的冷风一激,忽然便两眼一翻,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元昶听来人报牛荫祖昏仆,便命人找太医医治,下令必须留他一口气,他不能让他死得太早。
后来听说他昏迷不醒,便令太医用银针将他的命吊着。一路看过来的高明德本来并不敢多言,但深知元昶恨极了牛荫祖,见他一反常态如此尽力保那牛荫祖性命,忍不住多嘴问道:“皇上,您何必如此救他?”
元昶面色阴沉道:“我要他废而不死,自有用处。”
………
这夜杨行庆见牛荫祖忽然被传唤入宫,猜测是自己交上去的账本总算奏效了。他在府中焦躁等待,暗暗希望牛荫祖一去不回。
然而事与愿违,府外传来通报,牛大人回来了。
杨行庆赶忙跑到门口迎接,想看看他回来是何表情,但却见几个大汉,用担架将牛荫祖抬了回来。
牛荫祖双唇赤紫,两眼紧闭,看看是只剩下半条命了,杨行庆见了,虽然口中直呼:“老爷。”心中却一阵狂喜,眼见着大仇得报,自己又可以升官发财,却见一众太医围着他为其医治,不免纳闷。待要寻昙奴的人问个明白,谁知那眼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后,皇上下旨,内阁大臣轮流值守那牛荫祖,完全没有要处罚他的意思,那账本更是一字不提。
杨行庆彻底绝望了,自己费劲得来的账本如今竟是石沉大海,儿子的仇什么时候才能报啊。
这夜他辗转直深夜方朦胧睡去,梦中见巧巧迎面走来,对他怒斥道:好你个负心汉,杠儿的仇不报,奴家定不饶你!复又见杠儿满脸血污,向他哭喊爹爹。他惊坐而起,身边的牛氏鼾声如雷,窗外一只乌鸦扑啦啦飞起,哀嚎而去。
他知道那晚康仁煦要在宫中筹备小公主百日之礼,未来值守。既然皇上不能替他报仇,他便自己动手吧。
他去到牛荫祖房中,绕过打盹的下人,举起被子闷在牛荫祖头上,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便可将他弄死。
然而他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皇上与昙奴自然没有忘记杨行庆,亦知道牛荫祖不死,他不会善罢甘休,只不过是守株待兔,看他有何动作。
果见他自己动手。
杨行庆一心要闷死牛荫祖,不防埋伏在屋内的扮作侍卫的昙奴忽然出来,口中大喊他谋杀牛大人,未等他反应,便将他就地一刀斩死了,对外只说他妄图谋害牛荫祖,侍卫为保护大人出手将其击毙。
后杠儿之事便传遍牛府,众人便也不觉他谋害荫祖有何奇怪了。却说行庆之妻牛氏本就凶悍,在牛府不受待见,如今她叔父病废,夫君又犯事被杀,牛府中人忙不迭便将她赶回了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