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密谈话之后,王橚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上书房。元昶一个人走到了门口,空气中还弥漫着焦炭和血腥的味道。他怅然望着满目疮痍的皇宫,叹了口气:“一切都快结束了。”他想起了小时候给霈儿许下的诺言:去往南方,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做对平凡的夫妇。如今她回来了,许是上天在他临死前的恩赐。霈儿,你现在在哪里?这些天强打的精神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虚弱的身体,他看着几道宫墙外还没熄灭的孤烟,终于倒了下来。
再醒来时已是晚上,烛光下,她果然就在床边坐着,脸上带着淡淡的朦胧的愁绪。元昶憔悴的脸上微微一笑:“朕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然而她微蹙的眉头,却并未因他的笑容而舒展:“赤鬼国好像觉察到了什么,突然发动了猛攻,泾北、文郎先后失守,已越过谅山,情势危急。
我答应卜雨,随他去西南……”
“为什么?”元昶挣扎着坐起来,“霈儿,如今你大仇已报,为什么还要离开朕?朕明日就把后宫的妃嫔都遣散了,只和你在一起!”他如孩子般自私地恳求着。面对金禹,他还能为了不耽误她忍心放她离开。然而,她是霈儿,他骗不了自己,也做不到那样的大义凛然,“朕知道,你也不舍得离开朕的,对不对,霈儿?”
“我……你不要再叫我霈儿了,谢芷霈在大理寺的时候已经死了。我是金禹,有很多事我没法和你说,我做不了和你长相厮守,我能做的只有保护你和你的江山……”说完,她忽然夺门而出,元昶拖着病驱去追赶,然而漆黑的宫院中,哪里有金禹的人影。究竟是为什么?“只要三年……朕只要你陪朕三年都不可以吗?保护朕的江山?江山与你比又算得了什么?”他自顾自说着,回应他的,只有不远处高明德焦急赶来的脚步声。
宫门外,卜雨抱剑等在那里。
“你没有失约。”他说着。
“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不会失约。”金禹说着,重新戴上她几日来都不曾戴过的金面具,“在你的军中,我依然是金公子。”
“明白,这样比较方便些。”卜雨点了点头。
“你知道你虽然说服了我,但你应该知道我心里并不这么想的。”在卜雨面前,金禹总是出奇地坦诚。
“我知道,这才是最令人担忧的地方,不是吗?万一哪天你轻易就能对皇上下手了,如今的你岂不是悔恨终身?”卜雨说着。
金禹忽然敏锐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你们总是料定我会伤害他一样?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卜雨却把眼光挪向了别处:“走吧,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天亮我们就要出发了。”卜雨说着自己先沿着空街走去。他不擅长说谎,但是他决定不说的事,万死他也不可能说。即便一切都如申天枢所说,但他还是下不了手,把她带走,或许是他在万般无奈中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到了离别的时候了。
卜雨下令集结了部队,一行人迎着第一缕晨光,浩浩荡荡往西南进发了。
行了约三五里路,金禹忽然对卜雨道:“你们先走着,我稍后跟上。”说罢便唤了各士兵帮她牵马前行,自己下马往回程的方向奔去。
卜雨担忧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以为她反悔了要回去找元昶。然而金禹折返却有特别的原因。
原来她耳朵灵敏,一路一直察觉有个细碎的脚步声跟在队伍附近,时远时近,应是人而非野兽。她仔细听了这段路,知道这个人是有意跟踪他们,不是寻常路人,便下马前去查看。
她轻功了得,三五下便循声到了那人行走的小道,果然看见草丛耸动,有人在里面。她悄无声息地靠近,一跃而上将那人揪了出来。只听“哎呀”一声,一个女子跌出了草丛。
那女子还未抬头,但金禹见她身上那身宫女衣服,还有那熟悉的语调,已经知道她是谁了:“秀莲,你干嘛鬼鬼祟祟跟着我们?”
秀莲一脸痛苦揉着摔疼的膝盖,金禹见她一双布鞋已经磨出了好几个洞,又见她背着包袱,便继续问道:“你是想跟我们一起走么?”
秀莲这才点点头,道:“我从高公公那得知你们要走了…”
“于是你便悄悄跟了来?”金禹诧异地问,“公主知道吗?”
“啊金公子你不知道吗?公主这两天忽然把我们都赶出来了,独自一个人住在寂月别院了。其余人陆续被分到了其他主子那儿,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被逐出宫了。”
“把你逐出宫了?谁下的令?”
“是皇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家小姐?”
金禹听了,知道灵翥这么做,大概是见到她活着,又怕又妒,但不能对她怎样,迁怒秀莲了。然而千头万绪她如今也没法和秀莲慢慢解释。转而又问道:“你说公主把你们都赶出来了,怎么这么突然?”
“我们也不知道,自从上次元旭殿下来拜访之后,就突然问我们姬大鉴在她上次病重的时候有没有来过。我不敢撒谎就告诉她来过了,结果公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哭又笑,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了。”
金禹听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是元旭生事,把从她那得知的天昴师父拿自己的命换公主的命的事情说了。天昴师父不想让公主知道的遗愿终究没有实现。但从她的心底,她却开始有些赞同元旭这么做,或者说曾不自觉暗暗希望有人替她告诉公主。她自己也道不清其中的原因,但终归是不那么善良的念头,金禹正自想着,秀莲忽然不顾摔疼的膝盖跪在碎石泥地上央求金禹道:“请金公子带我走罢,我如今无依无靠,他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他?”金禹意味深长地说,“你是说卜雨?”
秀莲的脸已经羞得通红:“不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跟着!”
金禹听了,笑着将秀莲扶起来,道:“你倒是比那些男子讲情义多了,走罢,我带你过去。”
秀莲听了含泪千恩万谢。她只是还不知道,金禹对她,还有身为故主的情分。
卜雨这边见金禹忽然回去,便下令放缓行速,不一会儿,见金禹带了一个柔弱的女子过来,其余人不知,卜雨一见便知是秀莲。
金禹将人带至卜雨跟前,道:“卜雨兄,难得这姑娘执着,你就不要负了人家好意了!”
卜雨见秀莲一身狼狈模样,只她一个弱女子徒步追赶他们这好几里路肯定辛苦,便心软道:“好罢,那便随我们一起走罢。”
秀莲听了,破涕为笑。
只听金禹在一旁乐道:“卜雨兄不声不响的,没想到还挺招女子喜欢的。”
卜雨听罢,不由尴尬不语。
金禹虽口中说笑,但却不经意回望了一下来路,知此去边疆生死未卜,前路漫漫,只能遥祝他在京城平安了。
……
等元昶再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朦朦胧胧,只有高明德还留在他身边,不无关切地说:“皇上,您醒啦!”
“高明德,朕这是睡了多久了?”他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从昨夜算起,您已经睡了足足十三四个时辰了!从前您几天都没睡这么多!”高明德语气中有种欣慰和满足的感觉。
“朕昨夜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霈儿来找朕,说要离开朕,跟着卜雨去西南打仗,朕如何挽留都不肯留下,独自走了……”
高明德听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皇上……昨夜,她真的来过了……”
元昶听了,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不行,朕要去找她,不能让她走!”
高明德抱住了没有更衣就要往外走的元昶,哽咽道:“皇上,您别去了,他们一早已经走了……”
元昶虚脱地跌坐在了床上:“这是为什么?好不容易,一切都好了,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
禁宫中的动乱已自让朝野上下震动,而后张大诚通敌叛国,遁逃横死的消息不胫而走,本来论资排辈,如果张大诚死了,便是王橚成为内阁四大臣之首了。而且他又有国丈的身份在,一向为皇上亲厚,那些朝中见风使舵的人已经开始准备前往王府巴结王橚了。果然,不久皇上下了道圣旨,封王橚为安平侯。但是很快众人便觉察出了这道圣旨看似封赏背后的微妙之处。封侯之后,王橚在内阁中除名了不说,军政大权也一律被收缴。剩下的除了与国丈身份还算匹配的俸禄与宅邸,其余可说得上是一无所有。而令人不解的是,王橚竟然毫无怨言。如今,内阁四大臣中,张大诚死了,牛荫祖废了,王橚被除了名了,只剩下一个碌碌无为的康仁煦还留着。众人议论纷纷,都说皇上要撤了内阁了。但是他们又一次没有猜中。
夕阳西下,元昶站在朱雀楼上,看着一群鸽子在京城上空盘旋飞行,任晚风吹乱了衣襟,万里长空下,宏伟的皇宫如此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