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诚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自从上次闯入张家失败之后,王橚开始冷静了下来。张大诚是以往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硬碰硬,他拼不过他。他有他擅长的的东西。那几天,他反反复复,回想起那个寒冷的午后,他第一次被元昶单独召见。元昶丢给他一串名单,都是与当时只手遮天的张大诚若即若离的朝中官员,元昶要他一一去策反过来。他照做了,而且很顺利。王橚看起来的随和、中庸,以及张大诚所没有的儒雅气质,很容易说服那些对霸道的张大诚敢怒不敢言的人。那时候的元昶仅仅只有十四岁,竟然比他这个老头儿还要了解他自己。他又翻出那本元昶交给他的秘密账簿,忽然明白元昶把这个交给他的用意了。
……
风尘仆仆,王橚入宫觐见元昶。
“卿家,你终于来了。”元昶脸上难得有笑容,“朕瞧着卿家比上次入宫黑瘦了不少,卿家这些时日奔波劳碌,着实辛苦了。”
王橚听着元昶的口气,大概是已经猜到他这些天都去做什么了:“老臣愚钝,未能及时明了圣意,耽搁了不少时间。”
元昶却说:“不,时机刚刚好,快来与朕说说。”说着,他热络地安排赐座奉茶,倒是令王橚有些受宠若惊。
王橚拿出那本已经被他翻得有些软塌塌的账本,翻开给元昶看,只见上面用圈圈点点,做满了记号,王橚仔细解释着:“这些划去的,是不肯合作的,已经被简大人收押审问的。这些打圈的,是已被臣说服,愿意指证张大诚的受贿的,臣均已令他们在供状中签字。还有这些,是当初张大诚与牛荫祖收了好处并未办事的,不仅愿意承认行贿,臣已尽数秘密接到京中,一旦有需要,都可当面与张大诚对质。”
元昶听了,露出满意的笑容:“卿家办事,果然令朕放心。”说罢,又如是如是,这般这般,吩咐了一番。
……
连着数日,张大诚被反复召唤去了大理寺,虽有人证,却无赃款,一切看起来是隔靴搔痒,但也足以牵扯张大诚大半的精力。前几日还因为封爵的荣光府邸一时间又变得风雨飘摇。很快,由王橚拟好的弹劾奏折被呈了上去,用词激烈,称张大诚“虎狼”,专权跋扈,结党营私,例数了数十状罪状,就差“叛国”一项便要革职予以批捕了。
……
“妈的,这皇帝小儿太不知好歹了!”密室内,章党恚唾沫星子乱飞地说着。他是张大诚如今京中所剩无几的旧部之一。自从简敏之查办了一票贪腐官员之后,这些人早已坐不住了。
一旁另一个旧部刘贵荣也忿忿不平道:“如果不是咱们跟着大人出生入死,他元昶哪来这么个太平江山坐,如今竟然忘恩负义要办了我们!”
张大诚坐在上位,半耷拉着眼皮并不作声,对于他的这些旧部,他已不如从前那般信赖。当初他失势之后,这些人一个个都明哲保身,对他敬而远之。如今不过是看得到简敏之挨个查过来,才知道覆巢之下,决无完卵的道理,一个个厚着脸回来找他来了。这个所谓的密室,当初不过是几个人偷偷聚在一起发发牢骚的,这会儿更是怨声载道。章党奎和刘贵荣义愤填膺地说着,猛听得张大诚打了个喷嚏,懒懒地说道:“这屋子许久没人,是攒了多少的灰尘?老夫的鼻子都受不了了。”
原本吵吵嚷嚷的屋子突然安静了下来。
“爷,咱们也不是不来,您也知道这些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章党奎察言观色地说道。
张大诚并没有看他,拿起一盏茶,拿盖子慢悠悠撇去了上面的浮沫,呷了一口,感慨道:“伴君如伴虎哇,老夫总算也过了十几年的安稳日子,该知足了。”
“大人说什么丧气话!”刘贵荣听了,腾地站了起来,“他元昶再厉害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臭小子,老子这副老骨头还是能跟他拼一拼的!”
张大诚微微抬了抬眼皮,瞥了刘贵荣一眼:“拼?你现在手里还有兵权吗?”
“哼!他削了老子的兵权,老子还有家丁!咱们凑那千把人的家丁,攻到他紫禁城里去!”刘贵荣青筋直暴地说着。
“对!挣他个鱼死网破!”“老子跟他们拼了!”一时间,造反声此起彼伏。
张大诚手中稳稳地拿着茶碗,自顾自喝着上好的云南普洱,一言不发。
“哎呀,大人你倒是说句话啊!”这些都是打仗打惯了的武夫,一急起来就忘了分寸,有人开始催促张大诚发话。
张大诚却并不着急,他要让这些人心中的愤怒慢慢发酵。“砰!”一个茶碗被刘贵荣摔碎了,“奶奶的,老子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把元昶干掉了,拥立那个庶出的元旭,再吃香的喝辣的过上那么几年,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砰”、“砰”、“砰”又是几声茶碗被摔碎的声音。这个时候,张大诚才缓缓起身,原本耷拉的眼皮下,隐隐闪动着饿狼般的凶光。“砰!”一声掷地有声的碎裂声,他把手中的茶碗砸了个粉碎……
……
七月十五,民间的盂兰节,百姓忌惮这天百鬼出行的传说,太阳一下山便早早关了门。原本热闹的街市空无一人,一轮圆月笼罩着朦胧的水雾,投射着令人不安的阴郁银光。原本日夜繁忙的运河码头今天也终于消停了下来。
在不远处的柳树湾中,金禹他们已经守了整整一个白天,但是除了远处那些停靠在岸边的货船偶尔随波晃动,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卜雨和一芦等人在闷热的天气中枯守了一天,都有些头昏脑涨。“怎么连个船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这脸上像蒙了一层油一样,难受死了。”一芦不无烦躁地说道。
“七月十五,乘风号,这是织云布行那个人临死说的最后一句话,肯定非常重要,咱们再等等,白天太过招摇,他们肯定趁今晚入夜无人偷偷靠岸。“金禹说着,只有她,越是夜深,头脑越是清醒,她知道他们肯定会来。但是这些天,她总是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出神看着沉闷的月光下,那些被烧焦的古柳枝桠鬼魅般静止在夜空中,仿佛在警示着什么。她从头梳理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那种不安的感觉是从雪娥父女惨死的时候开始的。记忆的碎片时快时慢地闪现在眼前,那块昂贵的水晶,那些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潜入皇宫的刺客,那玫瑰色的晚霞中,她不经意瞥到的危险眼神,还有,那些黄昏里纷乱而下的晚樱,花瓣的边缘锋利如刀……
“我只和他说过水晶是从雪娥手里拿来的。“金禹忽然自言自语地说道。卜雨在夜色中见金禹目光闪烁,不由问道:”怎么了?“金禹站起来,转头望着远处禁宫的方向,问卜雨道:“我怎么觉得那边天际变亮了?“滞闷的空气忽然被一阵风搅动了起来,顺着风声,金禹耳畔隐隐约约听到了厮杀的声音:“糟了!宫中出事了!”
卜雨听她说宫中出事了,不由急了:“怎么?张大诚这厮先下手了?!“话不多说,他们留下几个人留守,其余人马不停蹄飞快往皇宫方向赶过去。金禹一边疾行一边懊恼地说:“所谓乘风号竟然只是个调虎离山的幌子。可恶,中了这老贼的计了!“还没到午门,就听见宫内传来震天喊杀声,金禹转头对卜雨高喊:“抄小路!”卜雨领会,两人掉头往他们常走的麒麟阁捷径而去。然而,到了入口,两人都呆住了。
所谓的隐秘入口早已被凿出了一个大洞,草木狼藉,看来张大诚的人就是从这里冲进去的。
卜雨不无惊讶地说道:“他们怎么知道这个入口的?”
金禹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是他!我不经意和他提起过这条捷径!我早该想到,禁宫森严,那些千里而来的赤鬼兵怎么这么容易就入宫行刺了!”
卜雨来不及问她口中的“他”究竟是谁,金禹已经飞速沿着被千人踩踏的小路直奔喊杀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到处横陈着惨死在叛军刀下的宫人。原本繁华的皇宫此时已是血流成河的地狱。路过栖梧宫,已经冷清很久的栖梧宫传来惊恐的呼救声。
“你们,谁敢动本宫!“金禹耳边传来王灵翥歇斯底里的怒喝声。
金禹迅速的翻过宫墙。只见十几个叛军举着带血的刀围在灵翥身边,只有蕊儿紧紧抱住灵翥,不知道是在保护主子还是寻求庇护。王灵翥怒目而视着眼前这些凶神恶煞的男人,她手里紧紧抓着一支金钗,抵住自己的脖子,金钗抵着的地方已经开始流出血来,沿着她雪白的脖子往下淌着渗透了衣襟。她苍白的脸上竟然有金禹从未见过的视死如归的表情,那表情仿佛在说,即便是死,也要带着皇后的荣耀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