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昙奴部里,卜雨把要移交的案卷处理完毕,刚刚出宫准备回府。
夜深人静,他不着急回府,骑马缓行,忽然看见前方一个白色的身影晃晃悠悠,身形娇小,似是金禹,便赶忙策马追上去。
上前一看,果然是金禹,意识已有些模糊的金禹本能地要防备,但是一看是卜雨,不由懒懒嘀咕了一下:“原来是你……”金禹一贯活奔乱跳,卜雨今天却见她困倦异常,正自诧异,只听金禹打了个哈欠,软软倒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
原来她出宫之后,只觉面红心跳,怕又像上次露出真身,便赶忙服了天枢给的定神丸,还未到简府,药力便上来了,见到卜雨竟然就睡着了。
卜雨搭脉觉得金禹并无大碍,只好将她抱上马送回简府去。
此时夜深,大家都睡着了,只有一芦警醒,听见动静,帮忙开门安顿金禹。
卜雨刚将金禹放在床上,就看见一芦向金禹伸手,赶忙阻拦道:“一芦兄你这是干嘛?”
“难得她睡了,何不赶紧揭了面具看看她真容?”
“罢了,一芦兄,她既然肯替皇上挡那一箭,忠诚可见一斑,她坚持戴着面具,自然是有她的苦衷,咱们偷揭人家面具实非君子所为。”
一芦听了,话中有话地说:“卜雨兄带兵十年,正义凛然,非我等能企及,也罢。”
“我在街上找到的她,虽是脉象无异,但无故昏睡不知是否被人下药了。一芦兄且回去休息,我在此守候,待她醒来问个明白。”
“卜雨兄对这位金禹小弟也算是关切了,好罢,那我先告辞了。”
卜雨坐在金禹床边,见她嘴角挂着笑意,酣睡如婴儿一般,不由露出会心一笑。
几声鸡鸣把金禹从睡梦中叫醒。只见卜雨端坐在自己床边,不由赶忙查验脸上的面具。卜雨见她慌张,说道:“仁弟放心,我一夜守在这里,无人揭你面具。”
“是你把我送回来的?”
“我从昙奴部出来见你一人游荡在街上,是被人下了迷药还是怎的?”
她自然不能和他说是自己吃了定神丸的。此时听他提起昨夜,忽然回想到朱雀楼上那一幕,不由面红耳赤,低头抿唇不语。好在她带着面具,卜雨不知她是羞怯,见她不说话,忙问她是否哪里不适。
金禹回过神来,忽然想起一事,赶忙下床往抽屉中取出一样东西交给卜雨道:“前些日子忙着查案子,忘了这要紧的事情。”
卜雨一看,是一个崭新的帽缨,欣喜道:“这是仁弟送给我的?”
金禹笑道:“我哪有这功夫弄这些个东西,是寂月别院里那个秀莲托我给你的。”
“秀莲……”卜雨喃喃道,语气中略有些失望,原来是霈儿身边的那个小丫头。
“你好生收着,莫辜负了人家心意。”
卜雨叹了口气。
金禹见他如此,问道:“明摆着人家喜欢你,你叹气作什么?”
“只怕令她错付了情义了。”
“莫非你有意中人了?”
卜雨摇头,只道:“哪天我回边关了,何时回来亦不可知,她是个好姑娘,不可耽误了她。”
“何时回来亦不可知……”金禹重复着卜雨的话。她下意识用手指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那温热似是还在,她没料到他竟然还是爱上了自己,可惜她信不过她自己,回想那晚大懋山上无辜死在自己手里的数百只鸟兽,她自己都不寒而栗,罢了,有昨夜那一吻便是足够了。
另一边,灵翥掩面逃回了栖梧宫。宫中诸人都觉诧异,灵翥为后十年,从不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自灵翥一路哭泣回了栖梧宫后,便赶走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坐在床上啜泣不止,直到天方亮起,才终于困倦睡了过去。
待醒转过来,已是晌午时分,只觉双眼肿胀,头疼欲裂。蕊儿递了热面巾来,不敢说话。灵翥将面巾捂在脸上许久,仿佛要用这热气将自己捂醒过来。洗漱完毕,只听蕊儿小心翼翼说道:“昨儿……昨儿跟出去的那几个人,我暂时都让他们待在西厢小屋里,娘娘看怎么处置?”
灵翥抬眼看了蕊儿一眼,问道:“关他们做什么?”
蕊儿见她眼中布满血丝,面无表情,不由有些胆怯,小声道:“那不是……怕他们到外面胡说……”
灵翥冷笑了一声,道:“他不怕丢人,本宫替他操什么心……”
蕊儿听了,试探道:“娘娘的意思是……”
灵翥道:“放了罢,他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我倒要看看,满朝文武知道他们的痴情皇上如今贪恋男色是何反应!”
蕊儿听了,不便再说什么,只得默默退下。
灵翥头昏脑涨,原以为睡醒了心情会好些,怎奈满脑子都还是元昶与金禹拥吻的画面。可怜她看着空旷的栖梧宫,竟无处哭诉。忽而她混乱的脑海中想到了一个去处,仿佛于绝望中寻得了一根救命稻草。是的,她也只能去那里了。想到此处,疾唤蕊儿,摆驾修节宫。
其实这次青筠被抓,本就失势的太皇太后更加处境尴尬,诸色嫔妃都避之唯恐不及,原本已经清净了十年的修节宫如今越发冷清了。灵翥入得修节宫,只见本应该茂密的矮松修竹显得萧瑟颓萎。她当初殷勤拜访太皇太后本来不过是想留个后路,不想相处下来,如今倒不知不觉有了祖孙情谊了。
到了屋内,只见太皇太后一人斜靠在卧榻上,似是几日内苍老了数岁。
灵翥本来打算上来便哭倒在太皇太后这里,但见此情景,竟然哭不出来了。
太皇太后见她来了,略一坐正,道:“灵翥你来了,如何这般憔悴?”
听她这么一问,灵翥的眼泪终于又落了下来,动了动嘴唇,但终究觉得难以启齿。
太皇太后见她欲言又止,道:“你一贯端庄,今儿如何学那些个怨妇模样?”
灵翥啜泣道:“皇上他……”
太皇太后听事关元昶,坐直的身子复又靠了回去,懒懒道:“他怎的?”
灵翥越发啜泣得厉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终于咬咬牙说道:“昨夜臣妾无意撞见皇上他与一名男子在亲热!”
不想太皇太后听了,忽然哈哈大笑。灵翥诧异地看着放声大笑的太皇太后,不知她是何意。
太皇太后笑了很久,终于抹了抹笑出来的泪水,道:“哀家的这皇孙儿倒是总能给哀家这个老太婆意外。”
灵翥惊讶道:“皇祖母,您不生气吗?”
太皇太后道:“他离经叛道的事儿那么多,哀家还生什么气,倒是难为你,又受了委屈了。”
听得太皇太后说这般体谅的话,灵翥不由动情上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握住她手连声唤“皇祖母……”
太皇太后抚摸着灵翥的头发,叹气道:“这宫中的皇后不好当啊,你我都是命苦的人。”
灵翥道:“臣妾无处商量,只得寻皇祖母拿个主意,您说臣妾该怎么办呐?”
太皇太后不紧不慢地说:“怎么办?不怎么办。”
灵翥不解,问道:“什么叫不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好好保护你这个皇后的位置。能忍方能久。”
“那臣妾的委屈该怎么办?”
“你道哀家当初为何属意你为皇后之选么?”
“人皆说是为了拉拢我父亲……”
“哀家不瞒你,唤你入宫是为了你父亲,但决定要立你为后,却是看了你之后。哀家中意你,不是因为你聪明美貌,聪明美貌的女子太多了。哀家中意你,是哀家看到你要做这后位的决心。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皇后的位子却只有一人能坐,为何?”
“臣妾不知。”
“你自己不知道,其实当初你跟哀家说你粗浅会些学识的时候你便有这个觉悟了。好孩子,你要将你的聪明才智、喜怒哀乐都藏起来,藏得深深的,这样别人才不能伤害你,打倒你。”
灵翥含泪点头道:“臣妾明白了。”
太皇太后此时方才问起:“你说皇上和一个男的好上了,是谁?”
“便是最近经常在皇上身边的那个小子金禹。”
太皇太后皱了眉头,重复道:“金禹?”她想起了那夜捉拿青筠的广场上那个带着金色面具的少年。那时,她只匆匆瞥了那少年一眼,但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想着,太皇太后不自觉“哦”了一声,说:“哀家知元昶这些年滥情,却不想滥情至此,竟然连男子也……真当是荒唐……”
“是臣妾失职了。”灵翥黯然道。
太皇太后摇头道:“不怪你,但愿你比哀家幸运,能令他回头。”
出了修节宫,灵翥总算平静了许多,因哭了太久,虽是傍晚了,依然觉得阳光刺眼。她用手挡了挡阳光,问蕊儿道:“昨儿一道出去的那几人还关着么?”
“还关着。”
“都放到冷宫去当差罢,和他们说,若宫中传出一丝流言蜚语,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