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不紧不慢地说:“哀家不知,只是有一日忽然哀家桌上多了一封信,落款是珫禧忱王,说什么只要哀家助其夺得皇位,便与哀家冰释前嫌。”
“信在何处?”
太皇太后命嬷嬷拿来自己的紫檀龙头杖,拧下龙头,内里竟是中空,她取出一卷纸,丢与元昶,道:“皇上自个儿看看便知。”元昶一看,其用纸与墨迹,与他所得密信无二,笔迹怪异,写道若是太皇太后有意,可于绿芜轩公主百日诞辰之日将信中所附之璞玉,丢于宝座之下,便有人知。元昶看罢,急道:“如此重大之事,皇祖母为何不早与朕说?”
“呵呵,皇上好度量,这许多年哀家几曾能见到皇上?信也给皇上了,那谋逆的事哀家也没理会,其余事便是皇上的事了。当年青芜轩之事,皇上要追究便追究,哀家任凭发落!”
元昶听了,却没作声,他心想:“年深日久,如今仅是玥禧公主的一面之词,再无其他罪证人证可证明皇祖母杀了珫禧了,便是要追究也难了。”随即说道:“此事暂且不说了。只是如今既然又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孙儿不得不问一句,皇祖母确定忱王死了么?”
太皇太后忽然仰天大笑:“皇上前脚还谴责哀家,如今倒是希望哀家当年得手了吧,皇家的血脉果然是好的,一个个精明得不得了!”
“喵呜”一声,修节宫的老猫从窗外蹿了进来,窝在太皇太后的怀里。太皇太后摸着老猫背上的毛,没好气地说:“哼,现在也就你这个畜生还愿意陪着哀家了。”说完转头看着元昶,“皇上想知道,哀家就告诉你。”她说罢,望了窗外好一会儿,似是在整理头绪,良久,用苍老的声音说道:“你那懦弱的父皇驾崩的时候,你才四岁,哀家如今倒是庆幸他死得那么早。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有今日的你了。这些是题外话。
事情要从你父皇琭禧说起。他是哀家唯一的儿子,出生在战场上,高祖用杀敌的利剑斩断了脐带。哀家和琭禧能活下来也算是奇迹了,但哀家自此便再也不能生育了。就是这样出生的琭禧,却没有半点高祖的英勇。哀家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琭禧抓周的时候,抓了那管洞箫时,高祖脸上嫌弃的表情。
自从那贱婢的儿子出世以后,哀家便没有一刻能够安睡的。高祖要废长立幼的心意越来越明显。若是珫禧成了太子,将来高祖百年之后,那个贱婢和他岂能留哀家与琭禧在这世上。他不过是个没经过风雨的小孩儿,哪比得过哀家与琭禧腥风血雨九死一生!几乎没什么犹豫,哀家便下了决心,要除了他。
正巧,当时的禁军头领孙效功原本是哀家娘家家奴之后,对哀家始终忠心。哀家便将此事托与他办了。不日青芜轩便传来了珫禧暴亡的消息。
但不知为何那孙效功露了马脚,被陆滟华发现了,跑到高祖那儿哭哭啼啼。高祖震怒,要办了哀家。哀家一条命何足惜,只恐哀家去后,那陆滟华又怀了子嗣,把琭禧的太子位抢了。
哀家此生也就这次求人,对哀家来说,去求那陆滟华放过琭禧比死更难。谁知道,陆滟华竟然肯为哀家求情,高祖溺爱她,放过了哀家。当时,哀家还对陆滟华心存感激,高祖驾崩后,哀家也没亏待她。
但自前儿拿到这密信,哀家细想当年,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虽是那孙效功亲口复命珫禧已死,但自青芜轩传那珫禧死了到珫禧出殡,都说珫禧死时脸色赤紫面目狰狞,始终用布遮面,哀家从头至尾未见过尸首真容。再者,杀子之仇,纵使那陆滟华如何慈软,怎的也不至于如此轻易放过了哀家,还答应替哀家求情,现在看起来倒像是要大事化小,给她儿子逃命的时间。”
元昶问道:“那孙效功今在何处?”
太皇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愧疚:“高祖虽然放过了哀家,但是孙效功却没有这么幸运,不久,高祖便寻了个别的借口将他处死了。孙效功死了,后来高祖和陆滟华也相继离世,哀家自忖世上再无人知道当年的事了,谁料……除非……”
元昶知道她想到了玥禧公主,他必须告诉她事实,玥禧是无心泄露的,否则以她的个性肯定会对玥禧痛下杀手:“朕已经查问清楚,是有人设计诱骗皇姑姑套出了口风。”
太皇太后“哼哼”了两声,沉声说道:“哀家就知道应该早点将她嫁得远远的!哎呀!”还未说完,她怀中的老猫咬了她一口,疼得她猛地将老猫甩在地上,大骂:“蠢东西!”老猫呜咽叫了一声逃走了。
……
行令司泛白的朱红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灰尘夹杂着纸张发霉的味道铺面而来。金禹夸张地咳嗽了两声,对开门的老太监埋怨道:“你也不把这儿打扫打扫,这味道谁受得了!”
老太监嘿嘿一笑,说:“这里除了老奴没有人会来,几十年了,公子你是第一个访客。”
一旁的卜雨依然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环顾房间四周,说:“宫中各宫各院人员去向都在这行令司记录在案,忱王是兴初四年殁的,看看当年可有什么可疑的人员去向。”
这些人员动向都以宫、院为册,按年份排在书架之上,经年累月,册子上都积满了厚厚的尘垢。卜雨和金禹分别从房间的两头开始查找。金禹一边喃喃念着青芜轩,一边逐个翻看,终于看到一本泛黄的册子上写着“青芜轩兴初”的字样,赶忙招呼卜雨过来一起看。
“珫禧是兴初四年三月二十四殁的。”金禹说着,飞快翻着册子,很快,两人按日期翻到了那几页:由于珫禧那段时间病了,青芜轩的人都忙着在照料他,直到珫禧死了以后,才陆续有人进出,多数都是当天回宫的,只有珫禧的奶妈缪琼枝有去无返。
“缪琼枝?”金禹念着这个人的名字。
卜雨道:“这也平常,珫禧既殁,他的乳母留在宫中也是无益。”
但金禹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又仔细看了看,忽然说:“前面这页纸好像是后来粘了上去的,不是原来簿子中的。”
卜雨借着窗户中透来的阳光凑近看了看,果然有道亮亮的浆糊痕迹。卜雨赶忙把老太监叫过来,问他:“为何偏偏这页是重新粘上去的?”
老太监老眼昏花,看了很久,总算想了起来,道:“老奴想起来了,这里的宫中各人出入记录,皆是由当日轮班守卫写了当日交到奴才这里,奴才再辑录到各宫各院的册子中。这缪琼枝原本是前一天,也就是兴初四年三月二十三的时候出去的。但几日后,当时的禁军统领孙效功亲自将当日的出入记录送到奴才这边,又道前几日青芜轩的缪琼枝本来要出宫的,后到了午门又因小皇子生病折返了,守卫记录有误,要改过来。既然是禁军统领来说,奴才也未多想,便改了过来。”
打发走了老太监,金禹惊讶地说:“孙效功?皇上不是说是他杀死的珫禧么?为什么回来篡改缪琼枝的记录?”
她盯着这页记录,疑问道:“你看备注的出宫事由是代陆妃祈福。如果是珫禧死之前出宫的,自然是说得通,但是既然孙效功说她那天没去成,等珫禧死后才出宫的,人都死了,还祈什么福?就算是祝他往生,怎么祈福完就不回来了?珫禧的奶妈不见了,青芜轩的人怎么都没声张?”
卜雨听金禹这么说,点头道:“这么听来,确实蹊跷。”
金禹说道:“既然查处这个缪琼枝有异。便按图索骥再查下去罢。我看这缪琼枝的老家在安阳。咱们不妨往那安阳一趟,看看可有收获。”
卜雨道:“也好,我与你一同前往。”
……
晚春初夏,内黄县新蒲村村口的几株大枣树上开满了一攒一攒嫩黄色的花。自当今皇上亲政后,励精图治,鼓励农耕,减免赋税。村子周边新辟了大小好几个枣园,这些枣树被当地的村民叫做“铁杆庄稼”。离村口约一里的地方,有村民用棚子搭了一个简陋的面馆。天气渐热,生意寥寥。店家正趴在桌子上打着盹儿,突然被“咚咚咚”敲桌子的声音给吵醒了。
一睁眼就吓了一大跳,瞬间清醒了。眼前站着一个小哥,一袭白衣,脸上带着面具,只露出口鼻下巴,一双眼睛水汪汪、直勾勾地盯着他,店家大叫了一声,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另一个高大的男子见他被吓到了,上前一边扶他起来,一边和蔼地解释道:“我等从外地来,敢问新蒲村往哪儿走?”
店家站起来,掸着屁股上的尘土,打量这几个人,那小个的虽然怪异,但看起来倒也没有恶意,不远处还站了两个人,一个约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笔挺挺站着,俊美非常,边上站了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个子,卑躬屈膝地,用袖子拼命给他扇风,嘴里还念念有词:“都说了大热天的,您就不要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家里还那么多事儿等着您处理呢……”
店家看了一圈,抱怨着:“干啥咧,吓死俺了。新蒲村就沿着这条道儿到底。”
高个儿的说道:“还请店家做四碗面。”
店家见有生意做,顿时殷勤了许多,赶紧擦了擦桌子,招呼四个人坐下,跑棚子里做面去了。
不用说这四人就是金禹一行,除了金禹与卜雨,元昶非得跟过来,自然高明德也跟了过来。
不一会儿,店家就做好了四碗打卤面端了上来。
卜雨见店家有些年纪了,问道:“敢问店家可是这新蒲村的人么?”店家道:“俺是村儿里的,客官有啥事?”
“不知村里可有户姓缪的人家?”
店家笑了,说:“俺们村儿都姓缪。不知客官说的是哪一家?”
“有个叫的缪琼枝,不知店家可曾听过。”
“俺们村有叫缪花枝、缪秋枝的,就是缪琼枝俺们没听过。”
金禹提示道:“就是四十多年前进宫做过奶妈的,你知道吗?”
店家听了,拍手恍然大悟道:“你说到皇宫里做奶妈的,那俺就知道了。”
元昶一听有了眉目,着急地问道:“当真,这人现在何处?”
店家挠了挠头,皱眉着眉头嘟囔道:“俺没见过,那会儿俺才多大啊。只不过她那侄儿自小便吹牛说自己小婶儿进宫给皇子做过奶妈子,如何如何地。他小时候确实比俺们村儿其他家过得好,说是他小婶儿偶尔回来探亲会带些稀奇玩意儿。不过后来听说他婶儿带的皇子突然死了,他婶儿也再没回来。这家人舒坦惯了,好吃懒做,如今是俺们村最差的,她侄儿都五十好几的人了,啥也不干,俺们村有名的懒汉。”
卜雨客气道:“不知可否劳烦店家带我们找他?”
店家听了又笑了,道:“你们要找他有什么难的,走到那村口,喊一声缪牛皮,他便来了,这天天蹲在村口吹牛皮呢!”
金禹被他这一说给逗笑了,她虽然是带着面具,但也看得出笑得娇俏,被店家耻笑道:“你这小哥咋笑得像个姑娘?”金禹听罢,不觉面红耳赤,幸好带了面具,并没有被其余三个人察觉。
四个人按店家指路的方向,走了约摸一里的路,终于到了新蒲村,此时还未到晌午,村民都在外劳作,果然只有一个五十出头的老头儿蹲在村口,呆呆看着几个小孩儿玩耍。
高明德上前问道:“你便是缪牛皮么?”
那人瞥了高明德一眼,不满道:“谁是牛皮?你才是牛皮!”
高明德听了,知道他就是他们要找的缪牛皮,赶忙赔笑着说:“我们是从京城来的,特来寻你那婶娘缪琼枝的。”
那人斜眼打量了高明德他们几个人,看他们衣着光鲜,又听说是京城来的,知道是贵客,脏兮兮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急吼吼地问高明德:“你们是不是皇宫里来的,可寻着俺家小婶儿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