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搞什么鬼!”一旁,元昶怒不可遏地问道。
金禹瞥了他一眼,径直反问他:“你看这信纸有何特别?”
元昶疑惑道:“有什么特别?不是与朕日常所用差不多?”
金禹笑道:“这便是它的特别之处了。你用的纸如何是别人随便可以得到的?”
元昶略一想,转怒为喜,拍着金禹的肩膀称赞道:“你果然聪明!”
金禹被他拍了肩膀,只觉掌心微热,不觉有些晃神,只听元昶说道:“朕日常所用笔墨纸砚皆有宫中文宝司送来,除了朕,只有内阁四大臣批阅公文时才用,可恶,定是那张大诚老贼了!”
金禹也希望这事能直接和张大诚扯上关系,但是她早就去查了,摇头对元昶说:“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已粗粗了解过,这几位大人都是元老,宫中之人哪个不是争着讨好他们。笔墨纸砚这等小东西自然是不在话下,不光他们在内阁之时用的是极品纸砚,各人府中一应都是文宝司供着的。不光是他们自己,府中老小用的都是这些,还不算偶有下人偷拿出去变卖、送人的了。”
元昶气愤道:“朕狠抓吏治十年,竟是一点用都没有。”
“那倒也未必,我下山这几日在京中所见,百姓皆称颂皇上英明,惩治贪官污吏,如今朝廷风气已是好了许多。至少那些个想要中饱私囊的不如以往明着来了。先帝慈软,才致如今积重难返,皇上亦不要过于焦急。”
昶听罢看着金禹,心想:没料到她小小年纪,竟是这般善解人意,当初他以为她任性幼稚,竟是看错了她。不过他没工夫多想,当下正事要紧,只听金禹说道:“据闻文宝司所用之纸乃泾县所产的宣纸,所用之墨皆是极品松烟墨于端砚上细细研磨而来的。这纸么也就罢了,这墨条与砚台皆是一流的工匠手工所制,各有不同,若是有经验的老匠人,光看这墨之形,闻一闻这气味,便能大约猜出是哪年制的了。”
“这个容易,我让高明德往文宝司寻一个这样的人来便了。”他自己说完,停顿了一下,心想:“无怪乎她将那书信撕下一角,原是不想匠人看到书信内容,又能鉴别纸墨。这个小子看起来行事乖张,心思竟比他还要缜密。”
金禹说道:“如此甚好,若能查出哪年哪地所制,便能按图索骥知道是哪些人领了这些纸墨出去了。”
元昶想到此事终于有了头绪,一阵兴奋,疾呼高明德进来。高明德应声入内,径直按元昶所说,拿了那纸片出去办事了。
此时房中又只剩元昶与金禹二人。元昶望着这个带着面具的少年,只觉她身上有太多他想要知道的事,问道:“你既为朕办事,为何不在朕面前摘了面具,让朕看看你的真面目?”
金禹黯然低头,心想道:“最不能见我真容的不是你还是谁呢?她托辞说:“有高人曾言我容貌会给瞧见之人招惹灾祸,年幼时已害死双亲,为免祸害他人,不得已带了这面具,还请皇上见谅。”
元昶听了,更加好奇:“朕见你聪敏非常,如何又信这样的胡言乱语,况朕乃九五至尊,便是真有此事,亦伤不了我,摘下面具无妨!”
金禹不肯让步,傲慢地说道:“皇上只须知道我是全心为您办事即可,见不见真容又有何区别?”
“你是要抗旨不成?”
正说间,高明德已从文宝司回来,向元昶禀报道:“那墨条有着落了……”
元昶和金禹两个人齐刷刷看着高明德,聚精会神听他讲道:“奴才寻了文宝司的老匠人蔡沉,他说纸上的墨乃上等的松烟墨,闻之略有麝香味,且有金箔于上,还有珍珠粉与熊胆的腥鲜之味,应是天瑞十五年徽州绩溪进贡来的那批玉斜。”
元昶听得已有头绪,急切问道:“可知这批墨条的去处?”
高明德回道:“奴才去文宝司的账目上查了,此墨条本就罕有,除了供给上书房以外,当时只有康大人领了十条去。”
元昶听罢甚感意外,追问道:“确定张大诚没有领了去的?”
高明德道:“听文宝司的人回忆,本来不该将这么好的墨条给了康大人,因当时康大人急需墨条,文宝司一时拿不出次等的,只得违例给了他。况去文宝司领东西,皆须本人亲笔签名,奴才细细看了,确是康仁煦康大人的笔迹不假。”
元昶怒道:“这康仁煦不声不响的,竟是背着朕要伺机谋反!”
金禹却在背后平静地问他:“皇上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在何处?”
“小德子刚才说这墨条是天瑞十五年的东西,康仁煦也是当时领了去的。这墨条是个耗材,别说是五年,按他们这些人的用量,一年也是将将够的。况且既然他知此墨条罕有,特地存了五年拿出来写这样的密信,写信之人心思缜密,连笔迹都伪造了,如何就偏偏要留着这样特殊的墨条研墨写字露出马脚?”
元昶听罢,才觉得确实蹊跷,道:“你是说有人栽赃不成?”
“既然查到了墨条是康仁煦拿了去的,也是线索,咱们可沿着此线索再查查。”
元昶皱着眉头来回踱步:“这康仁煦几十年兢兢业业,最是个不与人争的,如何有人会要诬陷他呢?”
金禹幽幽道:“在下虽不曾经历官场,亦曾读些史书,如何能独善其身,不结党营私者,反倒容易成了众矢之的。”
她这一番话,实则是想到了自己的爹爹谢廷和,不由言语中有忿忿不平之意。“现在既然知道是……”金禹停顿了下,只觉得每次对那个老女人用尊称都是对爹妈的亡灵的亵渎,“你那个皇祖母杀了珫禧,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她当年的事呢?”
元昶听了,犹豫道:“朕……与皇祖母已有近十年不曾单独说话了。”
金禹心想:“是他记恨太皇太后当年的所作所为么……”
元昶见金禹低头不语,兀自出神,忽然一时兴起,出手去揭她面具,金禹察觉耳边有风,一掌挡开了元昶的手。但元昶已触到她的脸,他只觉滑如凝脂,温润如玉,完全不像男孩的脸。
金禹顺势从他面前转身而过,嘴几乎要触到他的脸,在那一瞬间,元昶只觉她呵气如兰,似曾相识,还没来来得及回想,金禹已经飞身离去,眨眼间出了门外,只抛下一句话在身后:“案子若有进展再来寻皇上商量……”
元昶望着金禹出去的方向,逞强道:“从哪里来这么无礼的小子,它日朕定不轻饶了你!”
……
“皇上驾到!”
一声不寻常的通传打破了修节宫的平静。不一会儿,元昶神色严峻地进入了宫中。太皇太后知非善事,静坐在殿内等他进来。
祖孙二人相见,各自面无表情,再也难以回到以往其乐融融的场面。
“皇上此来何事?”太皇太后平静地说。
“皇祖母当真不知么?”
“多蒙孙儿照拂,如今哀家深居简出,不知皇上在外遇到何事?”太皇太后懒懒放下手中的经书,说道。
元昶一字一顿地问道:“皇祖母如今闲时可还会记起青芜轩的往事么?”
太皇太后心中一沉,道:“你终于知道了。”
“可怜父皇至死都不知皇祖母杀了他亲弟弟。”
太皇太后坐在卧榻上,拨了拨香炉里的灰烬,瞥了一眼元昶:“知道又如何,若不是哀家,他如何做得来这个皇位,好孙儿你又如何能继承大统?”
元昶不料她如此淡然,竟是毫无悔意,只觉后脊发凉,失望道:“原来皇祖母是如此冷血无情之人。”
太皇太后看了元昶一眼,不紧不慢地说:“若论冷血无情,如今的皇上与哀家可算不分伯仲了。十年前的费仲良是死了,不能说什么。但是将来那半死不活的牛荫祖醒来了,咱们可让他评评理!”
元昶脸上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原来她都知道,阴郁地说:“费仲良把皇祖母送给朕的兔子弄死了,朕不责罚他怎么对得起您呐?”
“是么?哀家怎么听说十四岁的你自己把陪你长大的宠物掐死了?”
“这种小事皇祖母就不要纠缠了,奴才的命如何与皇嗣相比!”
太皇太后听罢,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意,说道:“人命在皇上眼中还有贵贱之分?也罢,皇上此来,总不至于只是来责问哀家这陈年旧账的吧,有什么事说了便是了。”
“若是孙儿道那太妃之子未死,皇祖母可会信么?”
太皇太后并未表现出意外,道:“如何不信。”
元昶纳闷道:“皇祖母不惊讶么?”
太皇太后摘下架在鼻梁的叆叇,道:“若是皇上一月之前问哀家这个问题,哀家定是不信,但如今,已有人先皇上一步,与哀家说了。”
元昶惊道:“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