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修节宫中那些青松绿竹愈发苍翠欲滴,青石台阶上,一只老猫慵懒地蜷作一团,兀自打盹。
寝宫里焚着檀香,轻烟袅袅,太皇太后半倚在卧榻上翻看着《道德经》,她老眼昏花,将经书忽而放远忽而放近,总是看不大清楚,身边的老嬷嬷青筠递上日前皇后灵翥(音同“住”)送来的满剌加国王朝贡的一枚叆叇(音同“魂爱”),她夹在鼻梁上,那经书上的字方才清晰。
她看了会儿书,自个儿摇了摇头,对青筠叹息道:“青筠,哀家真的老了。”
青筠嬷嬷宽慰道:“前日太医来瞧您,还说您身子骨好呢。”
太皇太后不语。若说老,前几日还有人惦记她这把老骨头。已经冷清了许久的修节宫,“难得”来了不速之客。
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的桌子上放了一张纸一颗石头。
她没想到纸上寥寥几句话,却唤起了她陈年的噩梦,青芜轩,她那个在心中藏了许久的秘密复又被人提起,纵使她已久经世事,依然还是几乎不知所措。她原以为几十年过去了,这些事都该烟消云散了,没想到他竟是阴魂不散的。
她正出神地想着,青筠听宫女说外面来了人,出去了一下,回来对太皇太后说道:“太皇太后,青芜轩送来了小公主百日宴的请帖。”
“哦?是么?”每次听到青芜轩三个字,她都会不自觉皱一下眉头,“谁送来的?”
青筠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嗯……是青芜轩的一个小太监。”
太皇太后听了,冷笑了一声:“那蕙妃倒是春风得意,生了个公主便了不得了。”
青筠听了,附和道:“就是,怎么说她也该自己过来亲手送给您才是。”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道:“罢了,拜我那好皇孙所赐,如今宫中的人对哀家避之还唯恐不及,她蕙妃正得宠的时候,怎么敢得罪了皇上。”
“这个蕙妃当初还不是靠着东施效颦得了宠的。谁都知道皇上嘴上不说,心底还对那谢家的丫头念念不忘。当初皇后听您的主意,将这蕙妃安顿在阴森的青芜轩,竟然还是让她顺利生下了孩子。”接着,青筠又忿忿不平道,“您为皇上做了那么多事,他竟然这样对您,太无情了!”
太皇太后瞥了一眼青筠,冷冷说道:“不绝情,如何做一个好君王呢?先帝不就是坏在多情上吗?如果那小丫头不死,元昶怎么能燃起斗志,决心亲政呢?”
“可是这亲政的权力……还不是从您这儿抢回去的!”
“哼哼,哀家一手调教的皇孙能青出于蓝,年纪轻轻就打败了哀家,哀家有什么可说的!”
“唉,可惜皇上至今都不懂您的苦心!”
太皇太后没有说话,青芜轩……难道她要为了这个无情的皇孙,踏足她几十年不愿回去的禁地么?
窗外台阶上,那懒猫醒来伸了个懒腰,嗷呜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也罢,多想无益,要来的总归会来。
宫中上下都欢天喜地地忙着筹备小公主的百日宴,只有栖梧宫中一片冷清,皇后王灵翥望着院中含苞的桃树,幽幽叹了口气:“又开花了么?”
那日,她去北极殿求见皇上,本来是为了显示宽容大度,恭贺他喜得公主之喜,却被告知皇上不在宫中。
这十年来,他来去何处,她从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一算日子,她心中便已凉了半截,是了,再过几日便是那人的祭日,他出宫定是去了那里。
这些年来,她点点滴滴,已大约知道了元昶与霈儿之间的事。她死的那天,他为了她在雨中坐了一夜,早已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了。
尽管十年来,他连她的名字都未曾提起过,但是年年此时,纵使政务繁忙,他也会去往她坟头,陪她一天方回,从未间断。
初时她并不知他去向,可是十年了,每每问及高明德,他都闪烁其词,以她的才智,怎会猜不出来?
婚后自己一无所出,可这又能怪她么?皇上来栖梧宫的日子,她一个手便能数过来。
每每他需要她王家办事的时候,他才会找她。
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工具罢了。
这蕙妃,是因那年春天在御花园穿了一席青衫得宠的。元昶给这个蕙妃赐名绿衣。
能得到皇上赐名,宫中皆以为绿衣得了盛宠,羡慕不已。只有灵翥知道,绿衣出处:“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实乃《诗经》悼亡之作,后来绿衣有孕,加封为妃,又择了个“蕙”字,搴蕙揽芷,不是念她又是谁?
灵翥心中鄙夷绿衣,又觉伤心,即便是皇上只将绿衣当作故人影子,好歹愿意与之亲近,而自己这些年,他竟是对自己多看一眼也不肯。
话说这绿衣也是争气,不过承恩几次,竟然便有了龙种。
她以绿衣有孕妃不宜与其他妃嫔同住丹霞宫,须另择住所为借口,将绿衣迁居到空置许久的青芜轩。
宫中皆知此地不祥,昔日太皇太后何氏当朝之时,曾加以封存,严禁出入。后太皇太后势衰,久而久之便无人理会此禁令,常有人私自出入玩耍。前几年,有宫女与侍卫于此幽会被抓被双双处死,更让此处显得诡异,果然绿衣入住了以后常常说噩梦连连。后来,绿衣又找巫师入宫作法,被元昶知晓大怒,加以训斥。
她从安插的眼线口中得知绿衣在青芜轩过得并不顺心,多么希望她不能顺利把孩子生下来。
不想这绿衣也是福大,一直养到胎儿足月,顺利生产,诞下女婴。
虽然如今知是诞下公主,毕竟不是皇子,她略松了口气。但是,以往皇上对宫中妃嫔,不出几日,便失了兴趣,如今既已有了子嗣,蕙妃自会不同与其他妃嫔了。
其实这些年,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初时,她得悉元昶对芷霈余情未了,自是醋意大发。但是,经年累月,她如何与一个死人去争斗呢?那份傲气也渐渐被压抑了下去。
那个她一贯鄙夷的“类芷霈,得恩宠”的说法,每每在她失意的时候在耳边回响。
想起当初她与霈儿一同入宫竞选皇后之位,那个美到让她惶恐的女孩吟诵的一句诗,竟是一语成谶,她黯然喃喃道:“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野荠花。”
正出神着,有宫女进来通报说:“高公公来了。”
不一会儿,高明德进来给灵翥行礼,笑道:“娘娘,皇上今晚要来栖梧宫,让奴才先来和您通传一声、”
高明德走后,原本失魂落魄的灵翥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指挥一众宫人太监收拾布置,亲自过问每一处细节,茶碗是否摆齐整,桌旗可是有歪斜,俨然是一个能干的女主人。
贴身的婢女见了,就劝她说:“娘娘,这些小事儿,您让我们下人们做好了。”
“不行,你也知皇上素来严苛,你们弄的,本宫不看过,实在不放心。”
一阵忙碌完毕,终于听到宫门外传来“皇上驾到!”
灵翥又查验了一下自己的穿戴衣衫,才率领宫人们出门迎接。
元昶一见这么隆重的阵仗,不由皱了皱眉头。
桌上已经摆好了各色瓜果点心。灵翥温柔地说:“皇上来得巧,正是用点心的时候,这桃花糕是时令的,皇上要不要尝一下。”
元昶摆摆手,望了一眼伫立在边上的那许多宫人,不耐烦地说:“你让他们都下去吧。”
灵翥见元昶屏退众人,不由心中有些遐想:“不知皇上今日来所为何事?”
“朕听闻这几年你与太皇太后关系不错?”
灵翥原本有些小鹿乱撞的心不由一紧:难道今天是要拿这事发难么?赶忙解释说:“臣妾也是偶尔尽下孙媳妇的本分,皇上莫怪。”
“我怪你作甚?”元昶瞥了一眼灵翥,“今日有一事,我要你去办。”
灵翥听了,心中失落,原来照旧是为了公事而来,但是口中依然殷勤地说:“但凭皇上吩咐!”
元昶将那截获的书信交给灵翥:“你看看。”
灵翥看了惊讶地说:“这忱王莫非是那个青芜轩殒命的小皇子?”
元昶冷冷看着她:“你对青芜轩的事倒是了解得清楚。”
灵翥知道他话里有话,暗讽她让绿衣住进青芜轩的事,只得转移话题道:“皇上给我看这信,是要臣妾就当年的事去探探太皇太后的口风?”
“这事暂不要与你父亲说了,朕到了恰当时机会与他商议。”
“臣妾谨记着后宫前朝不能擅自往来,不会与家父说。”
元昶看着烛光下诚惶诚恐的灵翥,其实若不是那年元夕见到芷霈在先,灵翥也算是个冰雪聪明的美丽女子,可惜人事便是如此,没有假如。他总不能忘记皇祖母是为了让她上位害了霈儿全家,见她这般循规蹈矩便愈想念霈儿活泼豁达。只听灵翥复又说道:“只是听皇上说起家父,臣妾倒是想起一桩往事……”
灵翥看着幽幽烛光,回忆道:“当日姬大鉴替臣妾算过八字,回禀太皇太后可为皇后,曾有人污蔑姬大鉴与玥禧公主私通,妄图牵连家父与臣妾。”
元昶道:“这事朕自然知道,若不是因为此事,姬天昴也不会突然辞去大鉴的职务,离开朝廷了,但是这个与今日之事又有何关联?”
“皇上可还记得姬大鉴下狱之后是何人将他救出的?”
“宫中皆知那日玥禧公主寻过皇祖母,此后皇祖母便改了心意,放了大鉴。”
灵翥一字一句地说道:“太皇太后固执刚强,她下的主意,就是满朝文武也是拉不回来的。皇上可曾想过,当初太皇太后盛怒之下,如何公主几句话她便改了心意?”
“你是说……”
“必然是太皇太后有什么把柄在公主手里……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臣妾贸然去修节宫找太皇太后问当年忱王与陆妃的事,肯定不妥。而寂月别院这边,玥禧公主向来都不见外人。当年若不是她力保姬大鉴,让太皇太后信服臣妾的八字命格适合为后,也不会有今日的灵翥。臣妾念及她的恩德,曾想登门拜谢,但去了几次,她都闭门不见。如今要再去,恐怕也是一样的。”
元昶听罢,略一沉吟,道:“我知有一人可让皇姑姑开口。”
灵翥好奇问道:“是谁?”
元昶起身打算走了:“这个你不用管。”
灵翥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沉默片刻,她看着往外走的元昶,颤声说:“臣妾自入宫以来,尽忠职守,未曾有一刻怠慢,皇上何故如此待我?”
元昶没有回头,冷笑了一声:“你也说是尽忠职守,朕亦敬重你为皇后。”
浓重的脂粉依然难以掩饰她苍白的脸色,她暗暗对自己说:“我不能像怨妇一样落泪哭闹……”良久她憋出了一句话:“皇上自个儿无情,何苦折磨臣妾也变成个无情的人?”
听了这话,已经到了门口的元昶忽然转身对着灵翥,步步逼近,一字一句道:“莫非皇后原本不是个无情的人?”
灵翥被他的表情吓到,一步步后退,嗫嚅道:“我……”
元昶目不转睛地直视着灵翥的双眼:“当初你连朕的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百般讨好皇祖母要嫁给我,是为了‘情’字?”
此时灵翥眼眶中已经泪珠打滚:“可是自从臣妾见了皇上……”
元昶抢白道:“自从见了朕便怎的?便决定夺人所爱?便决定鸠占鹊巢?什么八字相合,命主太阴?若不是你跟你爹爹有心,皇祖母怎会如此热切要你为后?”
灵翥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但她仍然争辩道:“可是这如何怪我,天底下哪个女子不想成为皇后?”
元昶听了,忽然把脸凑得很近,几乎是耳语一般对她说:“是了,你以为,后来朕为什么改了主意,主动找你父亲要纳你为后?那便是要你好好享受一下当朕的皇后,是何滋味……”
说罢,大喊了一声:“高明德,回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