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集昙奴的榜子很快就发出去了。
历朝入仕皆以科举为准,如今昙奴部与各部平级,却可以以武艺取胜,一朝入选,不问出身便能效力朝廷,又是皇上亲管的,让那些读不起书的农家子都激动不已,一时间应者如云。
这日天朗气清,京城崇晖门外热闹非凡,昙奴公开比武选拔正在进行。
经过层层的筛选,共有五百二十一人参加比试,而拟入选的仅有十人,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虽然外围用栅栏拦着,但依然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卜雨见此情景,心中叹道:上一次自己见到京城之中这么多人看热闹却是大理寺霈儿惨死之时。
比武从清晨开始,两两对决,一直进行到黄昏还有三分之一未参加比试。
天色渐暗,场边上点起了数十个火炬,照得擂台上灯火通明。
决出的数十个少年,已经酣斗了一天,经历了六七场比试,都已精疲力竭,但为了那十个名额,都还在咬牙坚持。
又过了三个时辰,终于到了最后一场比试,此时台上剩下的最后两个人都已经是铁板钉钉地入选无疑了,现在不过是决个一二名荣誉之战罢了。
这个时候,两个人反而没什么负担,又来了精神。决战的二人,一个来自徽州,一个来自兖州,都已汗流浃背,用带着乡音的话互相致敬,拱手礼让了一下便又开打了。
半个时辰后,徽州的少年不敌,败下阵来,因为留下观战的都是前十的翘楚,见终于结束了,无不欢呼。
那兖州少年更是大吼一声,情绪高亢。
卜雨刚要起身,宣布加入昙奴的十人名单。人群中忽有人高喊:“这便是如今昙奴的水准么,让你们瞧瞧小爷的本事!”
说着,只见一个白衣少年从栏外一跃而起,轻轻巧巧落在了擂台上。
本来一众人已经打算散场庆祝,不防凭空冒出来一个少年郎,都觉意外。
更奇的是那少年公子一袭白衣,面带着一个金色面具,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既华丽又诡异。
那兖州少年被他的狂言激怒,出手打了过去,那金面少年也不看他,似是无意转身,竟已避开他来势汹汹的一拳。
眨眼间,他已挪到兖州少年身后,随手用手中的纸扇拍了他一下风门穴,那兖州少年顿时觉得全身一麻,跌倒在了台上。
台下的都是那兖州少年的手下败将,见那金面少年两三下便将他打趴下了,无不讶异。
此时坐在观战台上的卜雨对金面少年喊道:“那孩子已酣斗一天,精力所剩无几,你此时赢他未免胜之不武。”
那金面少年见到卜雨,稍稍愣了一下,转而便背着双手,朗声说道:“那不如请李将军指教一二?”
众人见他对堂堂镇南将军不行礼不说,还语气傲慢,不由都在台下发出嘘声,嘲笑他不自量力。
卜雨倒也不生气,竟然真的一跃来到擂台上,道:“请!”
却听那白衣少年说:“慢着。”
众人皆以为他怯场了,但听那少年说道:“我手中有把纸扇,将军何不也选个兵器以示公平。”
卜雨暗笑道:我便是赤手空拳,也能拿了你的。但为不伤他自尊,环顾四周,觉他只有把纸扇,刀剑相抵,未免不公,顺手操起一根木棍,又将它掰到如纸扇长短,拿在手中,对少年说道:“你那纸扇也算不得武器,我便以此棍为武器吧。”
少年噗嗤笑了出来,说道:“好像个擀面杖儿!”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也笑了。
但随即便听二人同时轻喝一声,打了起来,卜雨一席黑绸金丝百花袍,与那少年的一席白衣一黑一白,一个健壮,一个瘦小,对比强烈得很。
初时卜雨怕伤到他,不敢出全力,但几招下来,他使出的劲道竟都被少年轻轻巧巧化解了,丝毫不输他。
卜雨知他是个一等一的高手,渐渐不敢马虎,全心应战。
台下观战的见高手过招,也都是看得入神,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时辰,竟还未分出胜负。
卜雨见一个空档,往后纵了一丈,少年也见势收手。
卜雨拱手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在下认输。”
少年笑道:“胜负未分,如何将军便认输了?”
卜雨道:“在下年长你许多,又有许多实战经验,如今面上虽与阁下是个平手,但若是在你这个年纪,在下定打不过你,只能认输了。”
少年听了,佩服道:“李将军果然高风亮节!”
卜雨道:“敢问阁下大名?”
少年亦不作答,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掷给卜雨,随意道:“你与他看了这个,再来找我吧。”
说罢便纵身跳下擂台,消失在夜幕中。
借着篝火的光,卜雨看道信封上写着:“皇上亲启”,落款是姬天昴。不由心中诧异,原来这少年竟是隐居已久的姬大鉴的人。
只是这少年明知信是写给皇上的,却口中直呼皇上为“他”,他不由摇了摇头,心想: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擂台这边,经那金面少年一闹,时间已是深夜,刚才还看得兴奋的人群这会儿也都安静下来,大家也都已经异常疲惫了,哈欠声此起彼伏。
卜雨与其他昙奴部的人商量后,宣布依旧按原来的名词,录取了那最后胜出的十名少年,对这个中途杀出的白衣少年另作安排,众人欢喜而散。
卜雨得了书信,不敢迟疑,次日一早便入宫见圣,将昨夜之事一一与元昶说了,同时,将姬天昴书信交给了元昶。
元昶对信封上的字迹并不陌生,姬天昴来向他辞行的情形,恍如昨日。
那是谢家出事的前一个月,姬天昴突然辞去了望宸阁大鉴的职务。现在想来,他那时候已经知道将有大事发生,临行前关照十四岁的元昶,如有什么难处,可飞鸽传书给他。
元昶展开信看了一遍,也不说什么,又交给了卜雨。
卜雨一看,恍然大悟道:“原来那细作的信,是姬大鉴截获的?”姬天昴在信中提到,那细作之信是他误当皇上的飞鸽传书收将下来的,看了内容后知非同小可,因怕书信往来泄密,故而悄悄返京放在昙奴部,那白衣少年唤作金禹,乃自己在龙潭山收的徒弟,派来协助元昶调查此事。
卜雨感慨道:“无怪乎那少年武功了得。”
但元昶却怀疑道:“姬大鉴虽然精通数术,武艺却是平平,如何有这样的高徒?此人现在何处?朕要见他。”
卜雨道:“那人留下书信便走了,不过应该还在京城,他带着金色面具,应不难找,我派昙奴找他出来。”
话音未落,忽听得梁上有人笑道:“不用找,我便在这里。”
听到有人说话,元昶和卜雨都吃惊不小,此时商议密事,房中只有元昶与卜雨二人。卜雨自不必说,元昶也是精通武艺之人,竟是久久未曾察觉梁上有人。
卜雨赶忙护住元昶。
只见一团白影从梁上落下,一个翩翩少年轻轻落在二人面前。
卜雨一看她脸上那诡异的纯金面具,便知是金禹,松了一口气,与元昶道:“皇上,他便是金禹。”
“金禹?”元昶定定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少年,喃喃道。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金禹一袭白衣,伫立其中,竟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元昶与金禹眼神交汇,竟不由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金禹痴痴看着眼前这个阴郁的青年,他眼中似有永远拨不散的乌云,记忆中那个醉了酒,笑着说要娶她的少年去哪儿了?面具盖住了她百感交集的表情,只是嘴唇已经有些颤抖,她忙不迭移开了眼神。
“大胆,竟然擅闯禁宫,不知是死罪么?”元昶怒喝道,语气如此陌生。
金禹心中一声叹息:唉,他果然已认不得自我了。
卜雨已知元昶今非昔比,见他发怒了,赶忙对金禹提醒道:“见到皇上,还不行礼!”金禹这才回过神来,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卜雨虽还未查清金禹底细,但经上次擂台一次交手,对她莫名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元昶之前听卜雨讲述,原以为是个精壮的男子,如今一见,身材单薄不说,纵使带着面具也看得出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连说话都稚嫩得很,心中便更加狐疑:姬天昴做事沉稳,如何派了这样一个人来?
金禹知道元昶在打量自己,脸上轻松,右手却紧紧拽着纸扇,直至掌心出血也不得而知,无数地画面在脑海中闪回,“我叫金禹,我叫金禹……”她反复在心中提醒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谢芷霈了,良久,终于听见元昶警惕问地道:“姬大鉴说你是他徒儿?”
金禹努力稳住颤抖的声音,回答道:“正是。”
元昶又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你父母何人?家住何方?”
金禹早有防备,不假思索地答道:“在下乃弃儿,蒙师父收留,养大成人。”
元昶还不罢休,又问:“但据朕所知,大鉴武功平平,你出入禁宫如无人之境,从何处学来的功夫?”
金禹笑道:“原来皇上绕了一大圈还是疑心这个,实不相瞒,在下的师父有两位,一位是姬师父,另一位,乃其师兄,申天枢。”
听到“申天枢”这个名字,卜雨不由吃惊道:“传闻当初高祖平天下时,幸得天枢天昴二人相助,其中申天枢更是数术武功皆深不可测,此人建国之后便忽然失踪,竟是还在人世?”
元昶亦听闻过天枢此人,不想竟是在龙潭山与天昴一同隐居修行,这许多年,他与姬天昴书信往来,天昴竟然一字未提此人,他暗想看来天昴对自己终究也是有所保留。随即与金禹道:“既如此,朕过几日随你一同前往龙潭山请他老人家下山。”
金禹道:“他闲云野鹤惯了,定不会再出山了,皇上就不要白跑一趟,此时他们是否还尚在山中也实难说。”
元昶听罢不语。
此时卜雨道:“既然大鉴派你来协助调查忱王一事,不知你有何打算?”
金禹道:“密信的内容师父已与我细细说了,依我所见,信中虽提及忱王人在赤鬼,但真鬼应在京城,此人不除,纵使除了忱王,还会有第二个忱王。”
元昶与卜雨点头赞同金禹所说。
卜雨道:“只是如今我们手中只这一份密信,敌暗我明,从何处下手追查?”
金禹道:“依我看,既然事关忱王,我们便从忱王之事查起,当初忱王三岁夭折,此后宫中众人皆对此事三缄其口,必有蹊跷。”
元昶皱眉道:“你说的虽有道理,但当年相关人等多半已过世,陈年往事,如何追查?”
金禹阴沉道:“皇上难道忘了当年是谁主后宫吗?”
元昶不语,他知她说的便是自己的皇祖母——当朝的太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