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人鬼殊途
(1)
帘卷西风,薄雾浓云愁永昼。
风一程水一程、真情渺渺无止无休。
这一日,难得的休闲,旻旻心情似乎颇好,自己备了一桶清水,轻哼了小曲,给自己心爱的“肉包铁”梳妆打扮。
她很用心地旁若无人般自得其乐,面前的大家伙每一处都被她疼惜着轻轻拭过。
半晌,似乎有动静在身后微不可辨地响动,她敏感地猛一转身。
这一动作似乎来得太猛,后面的身影似被惊了一跳,猛然间后退一步,因她回身回的急、身后的人退得更急。
“噗通”一声,一个小小的身影被自己过于着急的动作绊住,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去。
倒是奇了,她也不知哪来的身手,机敏地抢身伸臂,居然意外地接住了对方小小的身体。
“姐。”
“你。”
两个人居然同时开口,各自显出不同的表情。
旻旻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担着身体上的小人令她收放两难,一双冷眉杏目纠结在一处,分外别扭。
臂弯里的小人却是不同,看表情就似乎可见心底,一声姐叫得如同期盼许久,引人肺腑共鸣,那双透亮的眸子中盛满的皆是惊异和满足。下意识地,他用一双小手紧紧地抓牢了她的衣袖。
“你~”旻旻看了看手臂上的小男孩,表情看不出喜怒“站好了,我要撒手了。”
“哦。”小男孩有些看得出来的紧张和慌乱,赶忙先放开扯着旻旻衣袖的手,再是一挺身将自己立稳,眼里泛起的喜悦却是溢于一张单纯的脸上,第一次,他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想象中的可怕。
“谢谢姐。”他面对着她,显得是那样的低眉顺眼、乖巧、无害。
姐——半天,她似在思衬着这个字的涵义,再一次回身,却发现乐恒并没移动开位置“你为什么还不离开?”话不柔润,却也没有发难的意思。
云白天朗的亮色基调,柔柔地映衬出两人脸上都溢满了几许温暖的色泽,似乎,这一刻刻意彰显着夸大了她们之间的亲情。
乐恒便因这涣然的暖色给自己壮了壮胆,只低了头嗫嚅“姐姐,我可以提个请求吗?”,他是那般小心翼翼,俯首帖耳地等着她的回话。
“嗯?”她似乎没太听清,困顿地再次盯着他的脸看。
他到底是有些怯她,张了张嘴,却不再敢将自己刚刚讲过的话重复讲出,因这是他从小到大有记忆以来首次和她说的最多的一次话,他不敢确认她是否还会有耐心搭理自己。
“大小姐、大小姐。”有人适时地踩了风车般火急火燎地赶至过来,截断了姐弟两跨世纪般的交流过程。
“有人踩了你尾巴吗?”旻旻面色淡然、语气森冷“大呼小叫,只怕没人知道你在我这儿吗?”。
来人七尺高的男子汉被训得吐了舌尖“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不是急吗?你现在骂我,等一下还不知道该怎么赏我呢。”语气中透了万分的得意,直对着旻旻挤眉弄眼。
“赏你个头了,要说快说,等一下爷不耐烦了,你还真就等着受殇吧。”她嘴里的赏字变成了殇字,这是她惯用的伎俩,对这帮子臭小子好使。
又是一个委屈的表情,他不在追着讨赏,跟着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着什么。
“真的?你不会听错?”它如同注了鸡血般兴奋,突然间便顾不得在这帮子臭小子面前装得淡定。
对方一口一个绝对不会,信心十足“大小姐您交代的任务,小的岂敢当了儿戏,不信您再问问老板,真真地,今儿那男的就坐在老板身边,好像关系不错,酒喝多了,聊着聊着老板的那桩生意就谈到了自己死去的孩子,还有他那个这辈子怕是只能生这一个蛋的老婆,这中间就提起了你说的那个名字,小的都记在脑子里、融化在血液中了,一定不会错的。”
伺机而动、一鼓作气势如虎。
她本着:趁敌不备、彼竭我盈,克死之的必胜原则,忍不住有些战前兴奋。
车水马龙的街道,迟可欣第一次觉得头顶上的天都蓝过以往,入喉的气流也是不一般的顺畅,当初她怀着半死不活的希望设了一个赌局,如今,她是胜方,没死成,还入了当初处心积虑却是想都是奢望的人家。
不过,她也有想起来会头疼的人和事,眼前一闪而过的门缝眼让她脸上的表情又透露出狠辣“早晚,这笔账我也会和你讨回来。”
她复又哼起小曲,想着自己现在吃喝不愁,每天都会绕在他的家里,看着他的绝世容颜,她快开心地飞入云端。尽管他还是对着自己一张冷脸冰冻三尺,她却不甚在意,近水楼台她有的是招数。
“哎呦”许是太过得意,眼神兴奋地供到了头顶,脚下高跟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身子一歪,向着一旁的空处栽了过去。
一只有力的大手适时将她扶起,一星浅淡的愧疚现于脸上“老婆,都说了几百次了,走路时脚下小心,看看,若不是我扶得及时,你又要摔跟头了。这么大人了,就不知道注意着点儿。”
猛然一愣,她侧了头,明明就是一张陌生得不能在陌生的脸“谢谢,不过你好像认错人了。”
对方却是淡定十足,满脸赔笑“老婆,不带这么闹得,要生气,咱也回家生去,这里怕是不好给人看的。”
妈的,神经病啊,她心里骂着,脸上还不能显露太明显,毕竟刚刚人家是好心帮助了自己,况且,真的是运气差,碰了神经病人,许是更不好太过刺激他。
“小兄弟,你看能不能先放开你的手,我们不认不识的,这样~”她半哄半骗地挤出一丝牵强的笑。
“干吗?我可跟你讲,你要闹也要有时有晌,别是没完没了地,孩子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呢,你这一跑出来就是大半天,招呼也不打,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他一脸无辜、无助、无奈的表情集合一处,目光中无尽的委屈,完全就是一个被老婆甩包的“妻管严”、长期受压迫、受奴役的形象代言人。
届时,有看热闹的围观过来,好事地指指点点。
“神经病呀你。”她开始显出慌乱,眼神四下扫过,倍添心烦“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扑通”唯唯诺诺的男人更加瑟缩了身子、众人面前不顾颜面地跪在她跟前“老婆,求你了,别丢下我和孩子,你要是真想和他在一起,我也不拦你,就等孩子好一些不行吗?”
一番话下来,男人红了眼圈,看得人跟着伤心。
自然,周围的人开始由小声议论,变得她听得见的指责和鄙视。
“看看,看看,现在这人、唉~”
“这女人要是有了二心,比男人还狠着。”
各路感慨纷沓而至,搅得迟可欣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说不清、道不明,她到是想说个清楚明白,碍于根本没人听她辩解,此刻的她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尝。
“老婆,求你了,啊,就跟我回去看看孩子吧。”那人求助的无辜眼神瞥向周围的看客,不言而喻的神情,自然又换来无数援助的劝导。
“对啊,小夫妻,有什么事情好好商量着来吗。”
“不管怎样,孩子还是要管管好的,怎么着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孩子”一声落地,迟可欣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毕竟,触到了她的痛点。
略一僵,脑子里空白数秒。
瞅准时机,男人平地起身,快速地扯过她的一侧胳膊,在众人的好心下,截了出租车,带着她进了车内。
交代好地址、方位,刚刚的“受气包”长长出了一口气,神情跟着释然。
因是迫于无奈,又是片刻晃神的功夫,误打误撞地跟着对方进了车内,迟可欣暗自偷瞧对方,本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却是板起的一张脸上根本瞧不出一丝痕迹,她开始忍不住心里打鼓。
“你到底想怎样?信不信我会报警?”她此刻有些反应过味,明明就是被人设计了,还真是的,生活每天每天都有见不得光的事情发生。
只是,迟可欣的脸上根本见不到怕意,就是的,她不怕,对她而言,现在唯一还有些在意的就是不能迫使自己离开那个人的身边,除此外,她不怕失去任何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再怕失去。
“别只顾着嘴硬,老实点,免得皮肉受苦。”男人蛮横地将她身上的电话收去,脸色一沉,狠狠地瞪视她一眼。
“砰砰”细微的响动,车内所有的门被自动上锁,司机根本就是一伙的。
迟可欣脸色大变,她实在想不好,是谁在给自己设了圈套?
车一路疾驶,道路两旁的枯木、枝丫、泛黄的景色,无一不透着阴深深的恐吓,迅速在眼里划过,只在惊慌中留有空想。
心中有鬼,必定不能坦荡如常,她紧紧攥起的手心里早已湿了一层汗渍。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多简单点儿道理,得罪谁了,自己好好想想。”一脸横向生长的肉,看上去有些狰狞,不经意般的提醒,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猛然间心虚的人又是激灵灵打了冷战。
(2)
纵秋叶纷飞、百草哀鸣,风动秋寒,也抵不过人心恶性满盈,肆意泛滥。
“你给曲泽生生的孩子藏哪了?”迟可欣被安排在客厅舒适的扩大沙发上,对方并无意太过为难她,更像是在向她打听一件要紧的事情。
迟可欣心下一惊,那是一段尘封的过往,也是她这辈子最不愿提及的阴影,伴着她差不多整个晦暗的青春。
只是,她刻意掩饰自己的慌乱,将妖冶飘忽的眼神对着问话的声音处瞥过,投去诧异又不安的心思。
偌大的厅堂,距离不近,可迟可欣眼神极好,她辨得出来对方的面貌,那是一张年轻的脸,气色粉嫩,衣着不俗,看得出来的贵气人家的孩子,似乎,自己自始至终也从未与这样的女孩有过交集。
怵然提起,还是全无印象的陌生人,她暗自心里思衬,对方来头哪里、此次又是为何?
而后,她开始瞧了对方默不作声,想着探探情况再说。
她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和那些刻意掩藏的慌张早已被对方不觉中看在眼里,就见那张年轻冷凝的脸上略略闪过一丝看似愉悦的表情,轻哼道“不要告诉我前些日子死在你手里的孩子就是我要问的孩子。”
乐旻旻有意将口气讲得模棱两可、模糊不清,她不过在投石问路、心里只单凭猜测而已,摸着石头过河的感觉很不靠谱、却也很有诱惑力。
对峙间,双方比拼的就是耐力,谁先松了那一口气、谁便输了这场被自己苦心安排、暗度陈仓的一场仗。
“不说是吧,也好,”旻旻悠然地从身下的座位上立起,闲庭信步般对着迟可欣的位置踱过来,近至她的身前,旻旻低头附耳在她脸侧半真半假地开起了玩笑“不如,让孩子的亲爸爸过来和你叙叙旧。”
四目相对,她和她已近的可以看得清对方脸上一个细小的毛孔。
妖媚的脸上肌肉些微抽搐,旻旻目不斜视看得到对方因刻意,嘴巴里狠狠咬紧的牙关,映出脸上就是僵直的棱角。
旻旻微微浅笑,如魅绽开,此刻身侧的人说与不说,都不在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再没有任何关系影响自己最终所求的答案。
腾地,沙发上的人极其异常地从坐定的位置弹起“你算什么东西,要管别人的闲事,告诉你,老娘我不怕,你想怎样都由你,除非你有让死人说话的本事。”说话间,她一只手已经搭上了旻旻的衣襟,满是疯狂的扭曲表情挂在一整张脸上。
倒是没有料到对方的穷凶如此,旻旻反应慢了一拍,只觉着衣服的前襟被迟可欣扯在手里、攥得紧紧。
这是她从小到大百年不遇的奇景,若是平日,可以攥了她衣角的人怕是都不知怎么个死法,只这一次,却是相反,她倒是不在意自己看似处在了下风,笑意变得更浓,这场赌局——她赢了。
旻旻伸手拦下跃跃欲试身手的手下,一句话轻描淡写着却透了威慑“都杵在那干吗呢,戏都杀青了,还不送人。”
风卷残阳、秋色重,落雨成泪,晕开满地情殇。
这是他第一次应她的约,想想以前的无数次:她强取豪夺般逼他就范;他却是管你天王老子出马、不见就是不见,山水轮流、日月得换,两个同样冷清、冰雕的玉人终于可以合拍,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你找我?”清冷的脸上足足削去一圈,神色也大不如从前,眼底的浓墨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就像是藏了重重的心事。
“想看看你,是否还好好地活着?”她语带伤人,却是透着隐隐的难过。
“哼。”他一声轻哼代替了心底想要真正发出的叹息,是呀,他怎么还这么轻松地活在世上,最爱的那个人,他都无力守护,他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男人。
“你这声叹息是为她、还是为你的孩子?”她故意忽视他的语气,只一心顺了自己的话题,他该是被点醒的时候了,这个笨笨的家伙,自己的血脉都分辨不清。
他猛然一愣,深深地注视了她半天,孩子,她怎么会特意约了自己出来,谈论和她毫无关系的前尘。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或是想明白什么?”他的确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倒是了解了她的性子,知道她不是胡搅蛮缠之人。
本以为对方就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看来有些开窍的苗头。
“那孩子,你怎么就确认一定是你萧然所为?”她堪堪地起了一个开头。
“我。”他支吾半天,无言以对,的确,要他说什么?那一次,只那一次,他根本毫无印象,更别说让他说个清楚。
他说不清楚。
“还记我说你从来都太低估人心的险恶。”她摇头叹气。“你这人看上去冷若冰霜、不易接近,却是从来都不会对人设防。”
她说的没错,这一直也是他认定的自己的软肋,没办法,骨子里带出来的善良。
“入山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百里醉”。
她自顾倒了一杯茶水,碧绿的汤色,清雅的花香,在两人的近前经久不散。
……
一些疑虑统统倒出,惊了对面的人“怎么可能?”萧然还是不肯相信这一切的可能,人心到底可以堕落到何等地步,他无力理解、参悟得透彻。
“信不信随你,想好了再来找我。”旻旻好似可以理解他一时不能接受,因她也是略略地知道那个苦命的孩子毕竟在他身边带过数日。
眼中的雾色迷乱了远去的背影,萧然的一颗心在自觉中动摇。
面前溢满淡若花香的碧螺春水被他一气灌下,嘴里是从未有过的香甜,开始,头顶一方乌云遮蔽的天空、倏然闪进一道耀眼的光。
那是否代表着他可以预见的属于他们未来的希望之光。
一切都在变化,包括他认定的善良,一旦被邪恶涉足,它亦不会甘心乖乖就范。
与魔鬼打交道之危险程度就将其想象成与虎谋皮便可,狰狞的大千世界生存法则就是不是被对方搞死,就是搞死对方,只看谁的道行更深、内力更足。
一星从未得见的神情划过如画的俊朗,邪魅地令人恍惚。
一路缓行,终脚步在自家门前驻足。
未进大门,就已经听见内室中的吵嚷声、哭闹声,声音是他不胜其烦的那种。
“怎么说,那孩子也是你们萧家的子孙,我是孩子的妈,凭什么就不能和孩子的爸爸住在一起?你们一定要拆散我们一家人才高兴吗?”迟可欣的嗓门尖利,远远地就可听见。
萧然推门而入,眼前便是一付堪堪不招人待见的场面。
蓬头垢面的人怀里扯着散落的被褥就坐在上楼的楼梯口,不管不顾地撒着泼,更是辨不清真假地哭得泪水四溢。
自打此人入门,萧家可是从未有过的、似唱大戏般热闹。
萧然抬眼,只见楼上上楼口处极有威严的奶奶立在那里,分明就是拦着她没有成功的阻力、小雪散在一旁,不喜不怒表情淡然。
“在这么闹下去,别怪我老人家不留你在这里,什么东西?”奶奶生了老大的气,骂人的话都找不见,这时候倒是真想念小樊那小东西,若是有她在,许是不用自己多说一句,那小东西还不将这耍泼的女人扔出去才怪。
她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自己找上门来不说,这回好不容易摊上萧家人心软,住这里衣食无忧,怎么就不知道知足?闹着、闹着还要和孙子圆房,她还真当自己是这里的少奶奶了,“呸”老人厌恶地啐了一口。
“然然。”推门声引了老人的目光,看清了是自己的孙子“你看看,这像什么话?”
就算有人进来,迟可欣依然不止自己的哭嚎,反正自己死了孩子,她现在是受了刺激的女人,当然这样的表现不算过分,她似乎颇为欣赏自己装疯卖傻的戏份。
“算了,奶奶,都是我的错,您消消气,我还有话和她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首次,他嘴里提起这个头疼的女人语气不再苛刻地要命。
依旧装傻的人忍不住侧头偷瞧,似乎有些反常。
“我这几天就去给苒苒选块好一些位置的墓地,终是不能薄待了我自己的女儿。”他显得满是诚意,眼底不乏浓重的伤,“女儿”被他咬的很重,一双剑眉聚拢,深邃的眸子似漠不经心地在她脸上扫过。
“总算你还有心。”一阵啜泣,她显得更加悲戚,心底却是人看不到的喜极,她觉得,萧然还是上心了,对她和他的孩子。
“等我看好了,你要是想一起看看,就跟来。”他似乎因此刻的情形、此时的话题,连对她的语气都好了不知多少。
他还是对她投去有些同情或是愧疚的眼神,大踏步长身挺拔对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身形在奶奶跟前停下“奶奶,家和万事兴,我累了,想先去休息了。”他似不经意地抬起长臂扣住奶奶的肩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奶奶许久。
萧瑟的背影印在奶奶眼底,她似乎有些看出他的想法,孙子,奶奶在这里看着你呢,别给奶奶丢了脸,要知道,你身上的责任背负的太重、背负的太多,该是时候减去那些不该你分担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