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涟,我有心魔。”我坐起来抱住了泓涟的腰肢,脸贴在她胸口却听不见她心跳。是以我话说了一半截在喉中,泓涟无心,何来心魔?我就是跟她说了,她也不会懂我。
“我知道,我也有。”可是泓涟轻轻摸了摸我的背脊,声音柔和了下来。“我永远也不会明白你们人的感情,也永远不会理解为何你们会执着会情深,这就是我的心魔,我为何在你旁边的原因。”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泓涟和我的关系并非主仆,因为我不是什么驭兽师,她也不是什么可以被人号令的魔兽。
泓涟是幻兽、这个世界的“神”,我们在一起不过是泓涟闲来无事袒护于我,我依赖泓涟,也不得不倚仗泓涟。我见过和她同位的凛渊王、泷漪王和他们的契约者,他们也不是在效忠驭兽师,只不过是因为各自的私人因由保护对方罢了。
可是凛渊王契约苏晴岚,是因为深爱;泷漪王契约静霜大人,是因为旧谊;那泓涟于我呢?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单独见过靖国,准确的来说我根本就没见过他。泓涟吩咐我做的事情我都做,好好的用心的去做,虽然我没有做成任何一件事。我的心思始终在靖国身上,即使他不在我视线范围之内,我也是支起了耳朵在倾听他的消息。
我现在只想亲手杀了他,不是因为国恨,而是因为我对他关注太过迟早一往情深。虽说我没有爱过人也没有被爱过,可是我知道泓涟的情史,即使她是神非人都有无法摆脱的情债,原因就是关怀过深。现在我对靖国,可不就是那个情况么?
初时是敬畏,而后是好奇,如今则无法言语到底是为什么关注他太多。
我悄悄的潜入了他的府邸,可是他府中一个侍卫也无,我无法理解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如此疏于防范,难道是他在等死等着我上门暗杀吗?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静静的坐在庭院里,我走路没有声音他就不知道危险临近。
直到我的匕首搁在他脖子上之前,他竟然都没有任何反应;而当他碰到匕首的冰冷时,他头也不回的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铭月,你不觉得暗杀一个失去直觉的人,简直是在嘲讽他的残缺么?”靖国分明察觉不到我靠近,可他还是知道是我?
“你怎么知道的。”于是我被他吓住,竟然没能下手抹了他的脖子——当然也有可能我本来就不想杀他,我骗得过自己的脑袋骗不过自己的心——不管怎么说,我没能下手。
“你到了西国之后,我这儿就从来没有过什么护卫。我隐退这么多年,该杀我也都试够了,若说这世上还有谁对我的性命有兴趣的话,舍你无他。”靖国非常平静的说道,仿佛在我手上赴死,他就能获得前所未有的宁静一般。“毕竟,让你活下去是我此生最大的错误,而我尚未为它买单。”
我敛默,反而收起了我的武器。可就是我心软的这个瞬间,靖国忽然反手扣住了我的手腕,劈手夺过我的匕首,并且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一把将我摁在了庭院石桌上。我的匕首被他拿在手里,架在了我自己的脖子上,一瞬间情势反转我成了被控制住、可能被杀的那一个。
“你是不是忘了,我一战成名的时候你还不过是个拖鼻涕的小鬼头。”靖国仿佛是故意吓我似的,说完他就收起了匕首放开了我,但那把匕首他并没有还给我。“铭月,我是老了,但你还太嫩,我建议你没有杀了我的决心的话,就别上什么战场了。”
“两国不是很和平的么。”我狡辩,即使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即将到来。
“在我看见你和泓涟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战争和我的死亡都将是必然,因为我知道你们西国的最高机密。若我一死能避战,我现在就能让你取我性命。”靖国说到这里,才把匕首倒转递到了我手中。“但是铭月,在那之前告诉我,为什么不下手。”
“你为什么会退役,即使军事指挥都不做了?看得出来所有你的学生都受你影响,他们虽然是魔法师但是最后都参军了,你分明舍不得你的过往。”我问道,即使我可能已经知道答案了。
果然,靖国一手拂起我的长发,一边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铭月,你分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其中的因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确实……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因由。
“你不至于相信我孩提时代幼稚的话吧。”靖国的回答很模糊,但我已经知道了答案:正如我有心魔,他也一样有心魔;我长长久久的被困于梦靥之中,他也一样未能从恶梦中脱身。
靖国的梦靥,是我。
“当然不至于,否则那叫恋童癖。”靖国的声音冷冽如冰泉,可我却听出了他心中的颤抖。他神色如常,可是我伸手抚摸他带伤的面颊,却摸到了温热的湿润。
他停顿了良久,才说出后边的话来。“然而,我救下的竟然是未来的西国女帝,这让我如何原谅我自己?又如何不记挂于你呢?可直到我看见你和泓涟……原来我不只是救了不该被救的人,还毁了一个小姑娘的一生。你本来应该是个寻常的公主,享尽荣华富贵然后嫁一个你未必喜欢的驸马也就安安稳稳的了此一生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我之所以变成如今的样子,全是我自己的执念。可是靖国并不无辜,如果不是他我哪来的梦靥?可当得知他也同样困于恶梦之中时,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只是泪如雨下——国仇家很,其实我并没有看得多重,我唯一痛恨的还是敌人的仁慈误了我终身。
毕竟战争不是一个国家的事,两国的交战也并无是非黑白可言,东国可恨西国也不过如此。其实国仇于我而言还是云烟,最终我铭刻在心底的不是赤地千里的国都,而是拦住屠夫的那个青年的笑容,尽管如今青年已老。
“如果我当初没有救你,你也会随着那些幸存的妃子为质,最终也是能回到你父皇身边做你的公主的。而我,则可以好好的做我的神将,绝不会被一个半大孩子偷袭伤了灵台。今日的你我,也可以正常的相遇,不会有如此纠葛。”靖国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想说下去,但我急忙抱住他打断了他的话。
我所谓的记恨靖国,就是恨的他所说之事;可我也不是真的恨他,那只是我的立场,但不是我的本心,否则我早已下手杀他。诚如泓涟所言,因爱可以生恨,但反之亦然可行。
我把面颊贴在靖国胸口,我的眼泪便随着他心跳的节奏湿了他的衣襟。靖国不再言语,只是紧紧的搂着我,就像很多年前他护着我的时候一样,但也有些不同。他的怀抱永远是我恶梦的最后一幕,可我现在只恨时间不能停息,让我一直赖在他怀中。
“我固然已经毁了自己一生,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靖国忽然问我。
“知道,只恨最了解我的男人生于敌国,只恨我生于皇室不得叛国。”我是个公主,固执的习武让我蒙受了不少的曲解,这世上从来没人真正的了解过我。哪怕是泓涟,她也只是知晓我的梦靥罢了,却不了解人类的感情更别提了解我。归根结底,这世上唯一能是我知心的人在我面前,却又与我江山为壑。
“我说过我不能对你的人生负责,战场相见,你要是一如今日心软,那别怪我。”我知道靖国的意思,对敌人仁慈不只是对自己残忍,更是世间最不能容忍之事——因为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握手言和,而杀死对自己没有杀心的敌人,那是人心的煎熬。
“我不会的,但是我也想问你。你多年未娶,是为什么?如果我现在还说天地崩乃敢与君绝,你会当真么?若是我生于东国……你是否能娶我……”
我推开了靖国,说到底时间不可停息,错误也不能永远的维持下去。为了让自己脆弱的心更好受一点,我选择了说出心事,即使我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亦是在折磨靖国已经沧桑的心。
“多年未娶是因为我一直困于名为‘水铭月’的梦靥,我并不会爱上小孩子,但我困于你。如果你现在再说一次,我一定会当真,你已经成年了,有何不可?如果你是东国人……水铭月,你要是一直长不大就好了,那样我就能永远只是单纯的困于你。”
是的,可恨我长大了又和他重逢了,他也就不能如当初一样单纯的看待我了。时光其实非常无力,它没能阻止错误的感情;否则我也不必该杀之人下不得手,他也不用被自己被我折磨得千疮百孔。
“靖国。”我看着靖国的眼睛,只看见了一望无际的哀伤。出于一种报复性的狠心,我对着他说出了不该说的心里话。“然而,如今,长大了以后……我仍然相对你说,天地崩乃敢与君绝。”
“何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呢?说出来,也不过是更狠的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罢了。”这次先一步选择逃避的人是靖国,他把我扔在背后,背影萧瑟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