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重逢

有时候以为，有些人、有些事可以一辈子再无交集，可是生活就彷佛一个怪异的圈，纵使两个人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行走，终会在某一点相遇，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走在阔别一年的校园中，看着学弟学妹们那一张张青涩、单纯的脸，之湄不得不承认自己表面虽然变化不大，心底却有着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沉重的沧桑感。
哪里是值得再去走一走的地方？哪些人是值得再联系一下的？此刻，之湄的思绪忽然乱了起来，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难道自己对这座城市唯一的牵念只有已经死去的乔谖吗？她思绪纷乱，信步走着，经过一座教学楼前时，发现一个中年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这个人是谁？认识我吗？我怎么没有印象？之湄心下想着，脚步却没有停。
“你好，好久不见了啊。”就在之湄要走掉的时候，那个带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叫住了她。
之湄转过头，仔细辨认了好久，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不好意思，我们认识吗？”
“你……我叫于毅，是学校咨询室的咨询师。你不记得了？”中年男子显然有些吃惊，但随即很冷静地做了自我介绍。
于毅？之湄记得这个名字，乔谖在自杀前曾找过心理咨询师进行治疗，就是这个于毅帮乔谖做的治疗。自己曾经陪乔谖去过咨询室，难怪他记得自己，可是奇怪，为什么自己对他却没有半点印象了。“哦，是您啊，的确好久不见了。”之湄并未料到会见到这个人，此刻也只得说着客套话。
“其实我一直想再联系你的，但是我慎重考虑过后，还是觉得等你自己来找我比较合适，没想到一年多了，你都没有再找我。”
之湄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奇怪，难道因为乔谖是在治疗过程中出的事，这个咨询师心里不安，所以想找自己多了解一些情况，又或者乔谖会有什么话托这个于毅告诉自己吗？这样却也说不通。之湄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好说：“我觉得没有必要，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人力也不能再改变什么，有的事就随逝者一起消失吧。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当年帮过乔谖。”
于毅脸上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又转为平静，能够完美控制情绪或许是咨询师的职业本能吧。他平静地说：“如果一切可以就这样过去了，我想所有人都能安心了。对了，我好像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杨之湄，乔谖的好朋友。”
于毅听了，脸上看不出半丝波澜起伏，他从容不迫地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之湄：“你以前的东西也许都不见了。这是我的名片，我希望你收着，你以后应该用得上。”
之湄心下只觉得奇怪，但出于礼貌，还是收下了名片，随手放进口袋里，道：“其实我倒希望自己不会用得上。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就先走了。”之湄觉得这个人很怪，本就不熟识，说出的话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做的事也有些怪异，便准备离开。
于毅也平静地说了声“再见”。走出去好远了，之湄回头的时候，发现于毅还站在原地盯着自己的方向。
这次回W市接二连三碰到的这些人真比买彩票的中奖概率还低，先是李子乌，再是这个于毅，乔谖你是不是一个人闷得无聊所以在逗我玩啊？之湄默默想着，哭笑不得。待会儿要是再碰到高明的话，我一定会去离江上给你烧点纸钱，你自己多买点吃的玩的，你一个人在那边肯定是太闲太闷了。
高明于之湄而言，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一个人。大学四年，之湄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放在了学习上，学箫，只是个业余爱好，所以她学得并不认真，去练习的次数也很少。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怎样的一个时刻，突然闪现出了怎样的光芒，让这个比自己高一届的学长对自己青眼有加。难道他当时是受了乔谖和李子乌这一对影响，所以也想要找个学妹摆脱单身行列？不过之湄知道高明和李子乌不同，他要单纯得多，决计不会像李子乌那样自私，为一己之私伤害身边亲近的人。
或许，就像是在一堆一模一样的苹果中，选择其中一个时，并不是因为这个苹果比其他苹果更出色，而只是因为它恰好最符合自己对苹果的既定想象，选苹果的人执拗地认为，只有这样的苹果才是他想要的，尽管这个苹果与其他苹果相比，并无过人之处。之湄也许就是高明选中的那一颗苹果吧。
一心向学的之湄并没有恋爱的打算，所以两人一直是朋友关系，但高明却信誓旦旦：等到杨之湄要结婚那天，新郎一定是他。之湄惊讶于他毫无由来的勇气和决心，却也不置可否。自从一年前乔谖出事后，高明再也没找过之湄，断了联系的两人也渐渐生疏。这次回W市，之湄并不想见到他，不单是因为他与李子乌亲近，还有自己和他不尴不尬的关系。
走过一排高大梧桐，在路口左转时，迎头撞上的一个人让之湄觉得，她一定要马上再去趟离江给乔谖烧点纸钱。因为现在，她眼前站着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高明。分开不过一年，可眼前的高明却与一年前相去甚远，脸上棱角分明，没有修整的脸上全是胡茬，眼神变得冷冽，不再如从前那般和善，从前那个阳光大男孩已全然不见了踪影。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会让一个人在一年的时间里变得面目全非？
两个人都被对方的突然出现惊吓到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连空气都沉默着。之湄耳中彷佛响着“嘀嗒嘀嗒”的声音，在记录时间一秒又一秒的流逝。
不知僵持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两人才恍如大梦初醒一般，虽然彼此都有太多话要说，但心里几番推敲，终是客气地寒暄了起来：
“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吧？”
“还好。”
“工作呢？还顺利吗？”
“还好，同事都挺好相处。你呢？”
“老样子，留校以后就一直在实验室当助理。今天，真巧啊……”
“是啊，真巧啊……”
沉默，短短几句寒暄之后又陷入了无底的沉默之中。过了好一会儿，之湄重又打破沉默：“你这是干嘛去了？怎么像淋了场透雨，浑身都湿透了也不知道换身衣服。”
高明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雨渍泥痕，整个人像在水里泡过一样，衣服已经半干，皱皱地贴在身上，他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就刚刚下雨，忘带伞了……你这次是回学校看看？”
“嗯，回来看一看。”
“什么时候回的？”
“就今天。”
“呆几天，什么时候走？”
“不多呆，明天晚上的车。”
“走得这么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大家可以聚一聚。”话一出口，高明就觉得不妥：他们的共同朋友无非就是绿猗竹箫社的那些人，而一年前的事情闹得那样不堪，大家再见难免尴尬，她未必愿意想见他们，也许就连他自己，也是她不愿意见到的。其实，自己又何尝愿意再见到她，何尝愿意再想起以前的种种？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必要劳师动众。”之湄冷冷地说着，那些不好的回忆似乎预备破壳而出，她努力压制着。旧地重游，她不是没有预想遭遇故人的情形，对李子乌她可以怒目而视，对崔蓉蓉她可以嗤之以鼻，对木滢她可以不理不睬，对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她可以视而不见。
但唯独高明，之湄不知怎样面对。在来的路上，她无数次设想过再见他会是怎样的情形，但绝没想到他们的相遇既没有欢笑，也没有痛哭，更没有怨怼，只是客气、平淡的客套，就像再普通不过的普通朋友。之湄有些许失落，原来自己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重要，原来在这个人心中，她不过尔尔。
“我都还没有你的新号码呢，能给我留一个吗？”高明拿出手机，递给之湄。之湄接过手机，输了号码后还给高明，高明存了名字后收了手机。
“你……”
“我……”之湄和高明同时开口。“你先说吧。”高明看着之湄道。
“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这样不尴不尬的场面之湄很不适应，也不知要怎么继续下去，既然不知怎么面对，那就直接逃走吧。
高明嘴角微动，欲言又止，顿了顿，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好，那再见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再见，谁又知道再见是什么时候？
时隔许久再次相遇的两人，就这样平静的寒暄，平静的道别，时间果真改变了太多东西，改变了容貌，改变了心境，改变了诺言。然而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在时间的流驶中，改变所有人最初的模样，换上它预设好的台本，所有人都不得不按照它的台本一字一句，循规蹈矩。纵使不甘，亦不能违拗。
夜色降临，高明的房间里一片狼藉，没有灯光，只有一星红点一闪一闪。刚刚遇见了之湄后，他就像疯了一样，眼睛红肿着躲在房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彷佛是要把自己窒息在尼古丁里。“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停地喃喃自语，“为什么你会再出现？为什么你要再出现？”
已经选择了逃避，但问题的答案却又再次显露端倪。既然逃不掉，那就干脆去面对吧。高明拿出手机，打开联系人列表，找到了“乔谖”的名字，电话接通后，高明沙哑着声音道：“我是高明，你在哪？我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