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乔谖醒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在校医院躺着了,沉闷的白色床单,刺激的药水味道,打着吊瓶,之湄守在一旁。见她醒了,长舒了口气:“你吓死我了!你都睡了快一天了!现在总算醒了。”
乔谖整个人还有点恍惚,显然还没有缓过来,不过她倒不担心自己,开口就问:“我的书……”
之湄轻拍了她脑袋一下:“怎么就记着你的那些书,自己烧到39度都不知道!”
以前在家,生病这种事都是妈妈帮她解决好的,她只要听妈妈的话,按时吃药、打针就好,因而她在这方面的自理能力几乎为零。“39度?”乔谖心想,“好像很严重,难怪自己都晕倒了。”她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对之湄说:“还好啦,我现在不是没什么大问题吗?小病嘛,没事没事。”
之湄见她这样也无可奈何,把医生开的药给了她,帮她倒了热水,说:“医生说等你醒了就先吃药,这瓶药水挂完了要再换一瓶。”
乔谖看着之湄帮她倒水、拿药,又这样守在自己身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早就感动得波涛汹涌:生病这么难受的时候,又是刚来学校不久,难得还可以有这样一个人陪着自己、照顾自己。这个陌生城市如此仁慈地给了她一份温情。乔谖私心里已经认定了之湄这个好朋友。
之湄这样照顾乔谖,是觉得她现在的状况和自己以前很像:高中住校时,她也因为是第一次离开父母,有各种不适应的情况,那种只能一个人硬撑的时候太累。看着现在的乔谖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自然而然对她多了几分关心。两个人心里都有各自的想法,一个热心,一个感动,一来二去,两人更加亲密起来。所谓的“患难见真情”用在这里或许正合适。
虽然烧退了不少,但医生嘱咐她多休息,就给了她三天病假,乔谖看着医生在病历上写上“休息三天”时,差点激动得热泪盈眶,要知道辅导员和教官简直如恶煞一般,看不出对学生有半点怜惜,别说三天,就是三个小时的假都不太可能,现在有了这护身符,她可以安心休养了。乔谖一脸感激地看着医生开药,医生洋洋洒洒的一片笔走龙蛇,然后把病历递给乔谖,看了看病历上的名字,“乔,同学南方人吧,东吴二乔,乔氏出美人啊。”乔谖一时也不知如何答,只好笑笑,“这几天注意休息,多喝水,养养就好了。”乔谖道了声谢,一身轻松地返回宿舍,为着有了三天休假激动不已。
之湄她们去训练了,一个人闷在宿舍很是无聊,身体也无大碍,乔谖便一个人在校园里四处闲逛。
这所百年名校,朴质而静谧,典雅而古韵,高木林立,浓荫蔽日,教学楼和宿舍都还是民国建筑,扑面而来的年代感,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其间笔直挺拔的梧桐夺人注目,微微泛黄的单薄叶片在枝桠上招摇,粗壮的枝干奋力向上,展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本部校区很大,本就不辨东西的乔谖早已迷了来时路。不过她也不着急,反正是丢不了的。她远远望见前面一片竹林,翠绿修长,竹林边上点缀着几株梅树,此时虽没有梅花,但梅树那虬曲的枝干颇有些风致,翠竹映衬又添了几分活泼。她慢步走近竹林,听到了箫声。
乔谖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惊的是这么凑巧听到箫声,喜的是这曲子吹得还不错。乔谖停下来静静听着,吹的是《葬花吟》,恰好吹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一句,箫声低沉,真有如黛玉在对自己低诉苦楚。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箫声呜咽,如同落泪一般,惹起人心中万千愁绪,乔谖不禁想到自己病还没好,孤身一人在这陌生的学校,虽然有之湄可以说说话,但终究还是不能像自己的家人那般亲近,越想越难过,几乎要掉下泪来。箫声一转更为悲戚,也把乔谖再次拉进了曲子中。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箫声余韵绵长,乔谖听到这,竟被带入了黛玉的身世之悲中,兼且想到自身的委屈,两处愁情并作一处,一时悲从中来,却又是一腔无名,不知何起,不知何终。
箫声呜咽将止,乔谖还愣在原地出神。果然是高手,一支曲子可以吹到这样的境界,让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直到箫声重又响起,乔谖才回过神来。她好奇心起,想看看这人的庐山真面目,从竹林中穿过,悄悄绕到那人侧面,打量着他:微有些胖,长相一般,不过个子挺高。即使是再平凡的人,在这样静谧的氛围中,又是吹着竹箫,也会变得气质谦和起来。
箫声突然住了,那人像是发觉了什么,转过头望向乔谖这边。乔谖的脸瞬间就红了,像是做了错事被逮个现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慌得想要扭头就跑。天知道要怎么解释偷看别人而且还被发现了。
那人倒先开了口:“你一直在听?”
“是啊。”乔谖此时走也不是,只好随口应道。
“会吹箫?”
“是啊。”
“除了‘是啊’,你还会说别的吗?”那人看着她,眯眼笑说。
乔谖噗嗤一笑,放松下来:“当然会,刚才听着你也吹得挺好的。”
那人也是一笑:“是嘛?你听得懂?”
“王立平老师谱的《葬花吟》,吹得挺好,听着就像我亲眼看着黛玉在葬花洒泪一样,想不到……”说到这,她顿了顿,然后只说了句“人不可貌相”。
那人听出了乔谖话里的意思,也不生气,只是继续笑说:“没看出来你真听得懂,学过箫吗?”
“学过,我不仅会吹,而且吹得不差。”
“是嘛?那我可要见识见识。”说着他把自己的箫递给乔谖。
乔谖心里直怪这人粗鲁:怎么能拿他的箫给自己呢,而且是不认识的人,场面变得有些尴尬。突然她一个激灵想到,这人不会是骗子之类的吧,妈妈千叮万嘱在外面要小心陌生人。一想到这,她马上说:“我还是习惯用自己的箫,下次有机会吹给你听。我先走了。”
“好的,再见,下次你可以来绿猗竹箫社找我。我们晚上一般都在这一块练习的。”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社名出自《诗经》,想到这乔谖心中一动,嘴上却只说着:“我会的,再见。”这时的乔谖也想不了太多,只想着快点离开最好,只随口敷衍着。
走了没几步,那人在后面说:“对了,我叫李子乌。”
乔谖回过头,碧色竹林前,那人一管竹箫,肃然而立,神色安然。她又开始嘲笑自己神经兮兮的,能吹出那样曲子的人,又怎么会是坏人呢?
回到宿舍,她用自己的箫吹了好几遍《葬花吟》,总觉得少了韵味,吹不出伤感之意,比起那人差了很多。她原本自负吹箫很有天分,现在只得承认人外有人。她倒有些佩服起那个叫李子乌的人了。
乔谖没有意识到黛玉葬花本就不是好的征兆,那些美到极致的东西背后,往往就是悲凉。原来所有的结局在开头就已写好。
病假休完了,乔谖又回归了军训队伍。这天晚上教官宣布不用训练,有集体活动。所有人集合,排好队列,由教官带往目的地。军训最让人不满的一点就是,教官永远只告诉你去哪,从不告诉你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以及去那里做什么,仿佛是要在潜移默化中把所有人训练成只会听从命令的机器。
到达目的地——H大笃学广场。笃学广场是H大最大的露天广场,广场正中搭了个舞台,巨大的横幅上写着“起航2010·迎新晚会”,原来是迟来的迎新晚会。晚会节目很是精彩,新生们在台下不时发出惊叹。大学正把自己丰富多彩的一面展示给这些新生们。
“下面有请绿猗竹箫社带我们去品味黛玉的《葬花吟》。”主持人报完幕,灯光暗了下来,只听见一阵悉索的衣裙声。绿猗竹箫社?乔谖想起了那个叫李子乌的人。他会不会也要上台?
灯光亮起时,舞台上已经站着七个人了,一字排开。乔谖仔细看了看,中间那个人正是她前几天遇到的李子乌。台上最亮的光束刚好打在他的身上,就好像他成为了主角,而其他人都变成了陪衬。他穿着汉服,长襦宽袖,手上一管紫竹箫,颇有古风。
前奏过后,箫声缓缓而起,低沉如诉。但由于合奏的缘故,少了这曲子本该有的悲凉之感,反倒多出些杂声来。这些倒都没有妨碍乔谖,她此时很认真地看着李子乌:台上的他,一如那天在竹林里一样神色安然,台上台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影响他。曲到悲处,他的神色也凝重起来,仿佛与黛玉同悲同愁。乔谖见了他这样,心想:若我是宝玉,应该也会怜惜眼前这个“黛玉”吧?
同样一支曲子,让乔谖产生了错觉,彷佛那天下午和这一刻的时间交错重叠,周围的人群淡化为背景板,只有他和她在品箫论曲,两人四目相接,只消一曲,无需赘言,就可以领会曲中意味。
回过神来,乔谖侧过头,小声对之湄说:“那个人,中间那个高个子,就是我那天碰到的那个会吹箫的人。”
“哦,中间那个嘛?叫什么啊?”
“李子乌。”
很多故事在开始就注定了结局,一个美好的开头并不代表一个完满的结局。生活给了我们太多偶然,偶然遇见,偶然相识,而那些我们以为会是永远的终究也逃不掉偶然分离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