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江口,五指湾。
马车摇摇晃晃行至江边,车夫跳下,烟袋摆动,朝车内轻声说道:“少主子,到了。”
“嗯。”
帘幕掀开,车内人终于走出,背负双手立于江岸,遥望东方,车夫躬身在后。
可惜天色已晚,江边无人,不然若是见到这青年模样必然要大惊失色。青年剑眉笔挺,双目精辉璀璨可与满天星光争个高低,发髻高束,金链玉冠环缚,一张坚毅英俊脸庞,若单说好看,恐怕只有天南第一俊彦,无量宗少宗上官玉公子能够同他比上一比,而且此人气度超然,比起上官玉来又多了几分霸道,一脚踏出,仿佛天地皆伏。
“断江口,好个一掌断江。”
车夫在其身后吧嗒咬着旱烟嘴,伴着一个个烟圈吐出,眯眼看向江面,笑嘻嘻道:“鬼斧神工,造化弄奇,吾等毕生所愿只为得那冰山一角,足以。”
青年没有答话,默然站在江面,忽然轻声开口道:“小六那边没事了吧。”
听到这话,车夫将烟杆放下,不慌不忙走到青年人身边,散着眉头,一边敲烟灰一边说道:“嗯,有两天不见消息,唐青山果然厉害。”
青年转身往马车走去,轻声说道:“儒剑青衫,天武的剑,我想见。”
车夫乐呵呵笑了两声,跟着坐上驾座。
“呿!”
随着车夫一声喝,马车缓缓前行。
前方,断江。
普通马车气势陡然变换,凌冽铺洒,气韵流转,马踏虚空,轮滑江面,径直度上汉江往对面而去。
马车上,车夫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轻笑问道:“少主子一个人去江南?”
“嗯。”
车夫点头,“那我去找小六,他伤得不轻。”
“嗯。”
……………………………….
叶天一行八人下少室出少林,日子不赶,人也不急,马车坐骑晃悠悠。
“八卦门应该也是这两天就要到,他们提前致信书院知会过,加之邀请各大门派势力以及纠集众江湖豪杰,想必等我们过去的时候,他们应当也抵达了…….”
李牟策马与叶天并行,详细介绍了此次赶去江南书院的势力以及大致时间,就在江南的自然不必多说,两湖盟更是倾巢而出,中央三派也不再像在断江口那样只遣些门下弟子,据说也会有几大长老携手而来,其他各郡都有势力表态,就连远在西北的天山派都派了高手下山,据说会在最后出发之前赶到。
不过让大家比较疑惑的是,天南郡的无量宗对于此事貌似没有动静,尤太虚特意致函上官瑾,表达了诚挚的问候真诚的祝愿云云,邀请无量宗前去书院共商讨魔大业,但是无量宗的态度却是避而不谈,而且一直在忙活些其他的东西,有人查到,似乎他们还在紧张联系川蜀西北等地的势力,正在运作些什么事情。
江湖上众人均纷然不解,有些奇怪的想法划过眼际,大家便又都哑然,那种事情,现如今怎么可能发生?莫说梵国,就连北边的蛮子这两年来都消停了很多,天武战事不起,可称宇内升平四海皆繁。
有心人留意了无量宗的动作,可是因为某些原因,具体的事情一直没被打探出来,保密甚严。
事后曾有人回想起这些隐藏在江湖大潮中的某些小流,都感叹若是无量宗早些将了解到的秘密公布出来,那么后面也许就不会多生出那么些波折来,也有人说,也幸亏无量宗并没有因为这边的事情而耽搁。
总之众说纷纭,此次书院的号召,天武武林足有七八成势力迎合,一时间江南一郡高手云集,本来就繁荣至极的江南在武林众人的推涌之下,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鼎盛,也造成了诸多隐患后果。
此时没有人会想到那么久远前那么飘渺后的境况,在江南郡更加热闹起来的时候,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到了云雾缭绕的山脉下。
书院在江南所以称江南书院,天武若有人称书院则必是江南书院,皆因此地有夫子有先生有学生,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有夫子。
曾经还没有夫子的时候,所有的先生也叫夫子,但是世有圣人出,夫子教学,夫子成圣,所以天下间的夫子便都不敢称夫子,褪去绿叶便只独树一枝。
夫子,就是剩下的最后一枝独秀。
夫子在山上收学生,所以有了书山,夫子的学生成了先生,先生又收学生,所以有了书院。
江南书院在书山。
书山有路勤为径。
车帘掀开,青年自车内走出,脚踏石阶抬首望,书径蜿蜒不可腾。
青年峨冠博带,金链玉缚,锦衣华服,目中有精光璀璨,面上有气韵流转。
一步踏出拾书径,整个曲折古道似乎都有颤动在摆摇。
青年沿着石阶一步步往上攀登,书院有读书声,但似乎深在云雾不得闻,或远或近,书径只一人。
登高至,云雾开,青年眼睛不眨,面前有碑有牌,静立扫目浮掠。
“不患莫己知,求为知己也。”
“士志于道漠于欲。”
“士当弘毅,死而后已。”
………………………
青年默然,衣袂摆动转身折上,另有小道逶迤,登至顶处有木牌高挂,简单无华。
“有教无类。”
见到这四个字,青年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嘴角略微扯起,盯着木牌看了好一阵儿,方才继续拾步而上。
朴实的木牌在风中飘荡,高悬多年,迎来送去,却从来没有变化过半分。
青年似乎对于书山的道路非常熟悉,遇到岔口也没有过犹豫,一直循着最直接的路径往目的地而去。
登顶,亦或者不是顶。
有茅屋孤单的坐落,屋内有黑发老者以手支颌,生得气势巍然,黑发浓密修长,狂放散落在双肩背胛,只是坐着,身形挺拔伟岸不可攀,有如高山天岳。
黑发乌青何为老?皱额苍目是为老。
老者除了额上纹目中苍之外,剩下与血气方刚无异,此时正襟而坐凝眉思索,眼内似有日月变幻苍穹顿生,往里望去只让人觉得陷入了深深漩涡之中不能自拔。
门外有人靠近,老者似未察觉,依旧保持以手支颌的姿势,提笔甩墨,在净白纸面奋疾写下一个大字。
“旧”
笔停人至
“见过夫子。”
老者轻轻放笔归处,凝眉端详了一番,抬头笑问:“你认识它吗?”
青年走到老者对面,靠近书案缓缓坐下,将锦服铺整好,偏头仔细看了一会,抬眼说道:“认识。”
“既然认识,为什么还来。”
“因为我觉得应该来。”
老者正眼望向青年人,面容严肃道:“帝应,你不应该来。”
青年人双手垂放在膝盖上,身形挺得笔直,华服明煌,玉冠威严,犹如一尊帝王金象。
“我要来,所以我来了。”
“诚心求学,望夫子应允。”
黑发夫子叹了口气,目光复杂的看着面前的青年男子,语气微沉道:“你既然看懂了这个字,就该明白,一日之前的事情便成旧事,更遑论时隔多年。沧海桑田皆不复,繁华锦绣尽飘渺,你们又何必执着于当年的事情念念不忘呢?”
青年轻笑,一对剑眉却动也不动,道:“他们当年又何必赶尽杀绝呢?”青年的脸上虽然没有多余表情,但是眼中却充满了嘲弄,“冤冤相报何时了,冤冤相报何时起?”
夫子问道:“此事?”
“此事与我关系不大,我也不想管,来天武,我只想认真在您这儿学些东西。”
夫子目光望向门外,山顶风起,草木飘摇,孤鸟离归巢。
“有教无类。”青年认真看着眼神飘忽的夫子,“这是您说过的。”
指着书案净白宣纸上的大字,青年继续说道:“旧,我看懂了,旧是往日情分,一日,也是一曰,旧事重提不算晚。”
夫子收回视线,盯着面前的青年,良久,苍目之中涌上一丝温暖,额上沟壑叠起,洒然笑道:“有教无类,旧事重提,哪一条都不是我能拒绝的。”
青年微笑,改坐为跪,伏下身子拜倒在地,玉冠叩响,深深道:“见过夫子。”
见过夫子,见过两遍,第一遍是见过夫子,第二遍也是见过夫子,两个夫子都是夫子。
“帝应,你可知你第几?”
“应当是第十一。”
夫子颔首,站起身往门外走去,从上往下看去,云雾遮住了视线,像是透过了重重幕帘望见上下,亦或者望到了更远处,夫子叹道:“第十一学生,帝应。”
九州有星空,群星璀璨耀眼透亮,有一颗远大过周围其他星辉的星星,地处西,忽向南而来。
星空变幻,帝星南移,没有人可以料到之后的星路布局会有怎样的变化。
夫子背负双手站于山顶,料峭微冷,浓密黑发随意披散,抬头,苍目之中倒映了满天星光,
“帝星,帝应,劫星?”
有学生自远方来,驾车而来。
书山书院多了个先生,十一先生,大家都不知道十一先生什么来历,甚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为什么是十一先生。
突然之间多出一位先生,就像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多了根头发一样,简单,理所应当,随即被众学生遗忘在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