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奏章上这些密密麻麻的字,宇文邕恼得将这些都拂到阶上,手扶着额。
宇文宪正进殿,便走近将阶上的奏章捡起,“皇兄。”
宇文邕才抬起头来,“是五弟啊。”
宇文宪无意看到这些都些均是上扬隋国公普六茹坚的奏章,可见普六茹坚收买人心之能大小,此番来找皇兄,也正是为了这普六茹坚,便开口道:“臣弟观查普六茹坚多时,深觉此人面相非一般之人,臣弟每每见到他,都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失了气度。”
北周文帝宇文泰曾赐杨忠普六茹姓氏,杨忠死后,其子杨坚承袭隋国公之爵。
“朕也对普六茹坚心中生疑,不过才承袭父爵五载,在文武百官中已是威信极高”,宇文邕将捡起的奏章拍了拍,“这些全是上扬他的。”
“恐怕此人不甘居于皇兄之下,还是尽早除去为善”,宇文宪道。
宇文邕注视着‘隋国公普六茹坚’七字,“司渊,将下大夫来和召来。”
少顷,下大夫来和走进了紫薇殿,“微臣参见皇上,参见齐王。”
宇文邕不假思索便问:“朕观隋国公相貌非常,爱卿有何见得?”
只见来和略略一思,毫不在意道:“杨坚是可靠之人,若皇上对他心有疑虑,不若让他做将军,带兵攻打陈国,远离皇上身边。”
宇文邕与宇文宪四目相视,翌日便任杨坚为大将军命他攻打陈国,胜战之报连连传到宇文邕耳旁,凯旋回长安时,杨坚更是将号称是陈国第一美女的一名女子献于宇文邕。
这时王轨又上谏宇文邕道:“此番献媚于皇上,可见隋国公貌有反相,此女子恐是他派来监视皇上一举一动的细作。”
于是宇文邕又带着宇文宪和王轨暗中寻了长安相士赵昭隐在朝殿屏风后为杨坚看相,赵昭亦道“杨坚相貌极其平常,哪里有大富大贵之颜?皇上您不必多虑,他最多不过是个大将军而已。”这令宇文邕终于将杨坚的疑心放下,将那名女子封作美人,安排在了连珠殿。
这日宇文邕路过连珠殿,倒是想去看一看这位陈国第一美女便入了殿。
殿中,那女子方沐浴毕,赛雪的肌肤轻覆纱衣,一颦一笑间尽是勾人的柔媚,而宇文邕见了她的背影却一惊,竟是阿阕!正堪堪走进殿中想问阿阕怎会在连珠殿,那女子听到声响,回头一望竟有男人进来吓得花容失色,赶紧躲在了屏风之后,问道:“你是何人,竟如此大胆?我可是皇上的女人!”
宇文邕转过身去,“朕就是北周皇上。”
那女子也是一惊,赶紧将一件外衫披在身上,便走到宇文邕面前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宇文邕将目光再次移向她,便是眼中一黯,背影神似又有何用,娇媚诱人又有何用,终归不是她。顿下又思着,若杨坚真有反相,何不以此女牵制他,探其深意。于是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臣妾青欢”,一双潋滟水光的眸子的确媚得很,唇边的笑意更是能勾住万千男子之心。
“今后好好伺候朕”,宇文邕将手拂过她的腰际,将她推近自己,惹得青欢酥胸一颤,便伸手将宇文邕的外袍脱去,明黄色的龙袍伴着胭脂色的纱衣滑落在二人脚下。
建德三年的元日之宴姗姗而来,这是所有后宫皆要参加的盛宴。
阿兰一手拿了金步摇,一手拿了玉搔头,问着高阕,“娘娘,您是喜欢这个,还是这个呢?”
一脸略施了点胭脂来掩盖苍白容颜的高阕望了一眼那些宇文邕曾经送她的头饰,轻道:“随便罢,不用将我妆得太美了,胭脂粉黛是为悦己者,既然悦己者已不悦己,不若就这样去一去便罢了。”
阿若将一件海棠红的锦裙拿到高阕面前来,“娘娘,您好容易可以见到皇上,可要把握机会才是。”
高阕轻摇了摇头,“还是将我那件缃绿衣衫拿来罢”,然后自嘲般笑了笑,“他心里已经没有我了,还要把握什么机会……”说完,重重咳了咳,简直都要将心都咳出来了,高阕噙着因咳而凝在眼角的泪珠,将捂着嘴的手紧紧捏起来,黏稠又腥甜的味道,她明白从嘴里咳出来的是什么。高阕命阿兰去将拿茶水来,又命阿若将衣衫取了来,才将袖中的锦帕拿出,一点一点将手上渍迹擦拭干净。
之前找不到御医愿为她看病,无奈只能相信一回玉惊蝉根本没有施展过的医术了,玉惊蝉重把了三四次高阕的脉,还是重重叹道:“阕儿你伤心伤神,已是油尽灯枯之象,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先前只是咳不停的高阕还嘲笑玉惊蝉的滥医术,如今接连着几日咳出血来,不信也难了。
高阕由阿兰阿若双双扶着走至华林园中的元日宴,入目的尽是姹紫嫣红的艳朵,而装扮清丽的高阕自然是最不起眼的浅草,她坐在远离主座的小角落里,怔怔望着宇文邕揽着新宠青欢美人坐在主座之上,然后与众位后宫姐妹把酒言欢。
阿史那姚钥虽是恨恨望着宇文邕身边的青欢,却看到零落的高阕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挂上笑意。
高阕饮下了三盏酒,只觉得那灼人的酒水在喉头烧着,哪如杏花酒般醇香袭人。
只有倾镜坐在她的身边察觉出她的脸愈来愈蜡黄,已近苍白,“阕儿,怎么你的身体近日来愈来愈弱了,不若你先回云阳宫休息罢。”
高阕点点头,反正此番看着他怀抱新爱也是神伤,便起身要走,而倾镜正要起身扶着她回去,高阕摆了摆手,“让我一个人静静罢,你若缺席,皇上恐会怪罪你,我么,他已经不会顾我了”,说罢,拂了倾镜的手,只身离去。
而她不知,宇文邕不过只是表面的强颜欢笑,目光时不时定在高阕身上,此番见她早离,便也起身要走,青欢拉住他,“皇上要去哪里?”
宇文邕笑道:“出恭,难道青欢也要跟着朕吗?”
青欢面色一红,放开抓着宇文邕的手,“皇上还是快去快回罢,青欢在这等着您就是了。”
宇文邕见高阕身影已远,随意向青欢一笑便急急跟去。
酒味从喉间袭来,高阕捂着心口,忙靠到一旁的假山边,明明抑着那口血不要喷出来,却还是不禁从唇角流下来,鲜血混着酒水。高阕用衣袖一抹,又是血水流出,哪里抹得尽。
高阕回首望向热门非凡的华林园,藏在假山后的宇文邕赶紧向后一躲。高阕一笑,他有新欢也好,他日若是自己不在人世了,他也不会伤心,这么想着,便自己颤颤巍巍地走向云阳宫。
宇文邕望着身体已经变弱了的高阕,想起那时老御医说的那句“活不过三年”的话来,便想上前扶住高阕。
但是暗处一个很是熟悉的身影扶住了高阕,宇文邕就着月光一看,竟是高长恭!难道高长恭没有死,一直藏在大周的皇宫里?
宇文邕见后头有人影向这过来,还是匿在了假山后。
“阕儿,你已病得这样重,何苦还要挣扎着来见宇文邕一面?”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过明年,我……我只是想最后再他一面,惊蝉,我还有多久可以活?”
“最多……三年罢。”
“还有三年……”
“你为什么不让倾镜去告诉宇文邕呢?你只剩三年的寿命,难道不想他陪你吗?”
“不,阿邕他现在有新欢,等我死了,他也不会伤心,这样很好。”
“你为他这么着想做什么,他哪比大兄更爱你,你应该和大兄在一起的。不行,我就要去告诉宇文邕!”
玉惊蝉转身欲走向华林园,高阕喝住了他:“阿澶!你不听我的话了么?”
宇文邕距二人较远,根本不能听清二人在说什么,但高阕那声“阿澶”却是让宇文邕听清了。原来他不是高长恭,是玉惊蝉。
玉惊蝉自然乖乖不去,为高阕拭去血渍,要扶了高阕回宫。
正此时,见宇文邕许久不来的青欢见他在此,也没有看见前头的两个人影,问着宇文邕:“皇上,你怎的在此处?”
高阕和玉惊蝉听到后回首,不可置信宇文邕一直在那却没有发现。
走近宇文邕的高阕见他的目光一直定在玉惊蝉身上,便在他面前跪下,急急解释道:“阿邕,他不是长恭,他是长恭的胞弟,请你饶过他!”
宇文邕这才将目光移到高阕的身上,“长恭胞弟是罢?好,朕就答应你不杀他,但是他必须得逐出宫外,后宫岂是男子可来之处?”
高阕抬头望着青欢紧紧依着宇文邕,更是开口:“请皇上也放我出宫罢。”
宇文邕和高阕四目相视,一方清冷,一方冷漠。
“你曾说过你是朕的女人,朕绝不会让你出宫,就是死,也要给朕死在云阳宫里”,宇文邕丢下此话后便怒气冲冲离去。
青欢向高阕笑意盈盈地行了个礼跟了宇文邕而去。
宇文邕将追上来的青欢甩在了地上,“走开!”
高阕注视着宇文邕消失在繁华处的方向,“既然已经有她,为何还将我囚在皇宫里,既然不想见我,为为何不放我走……”
时光荏苒间一晃三年,正值大雪之日。
青欢偎在宇文邕的怀里小憩,而宇文邕静静望着窗外日渐寒冷的冬日,将青欢抱到了床上,然后走了出去。
他记得,阿阕最爱看初雪之景,今年的雪迟迟不降,不知今晚会否落今年的第一场雪。
所有的相思化作一声叹息,冥冥之中,仿佛有着一根红线牵着另一头的高阕。
高阕窝在榻边,望着窗外枝头上已绽了几朵的梅花,有红有白,交相映着。
阿若望着憔悴不堪的高阕,轻声道:“娘娘,不若早些上榻歇着罢?”
高阕摇头却不语,一直望着窗外,阿若将她喝完的汤药端了出去。
高阕披上一件雪蓬,趁着月色寻着一路的梅花,一步一步走出了云阳宫。案上那杯等候已久的热茶已渐凉。
三年间,高阕的病每况愈下,整日里易累着,总觉得乏力,食之如嚼蜡,气色也不好,果然三年期限一至,已是油尽灯枯之象了。
睡着,便总能梦到以前的事来,如今脑海里那些悲事都掩了起来,一直浮现着当初与阿邕举案齐眉之景,醒来后,却只能空坐在没有他的玉石上,一直等着,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他不来,又是一番心神皆伤。
高阕伸手抚着一朵绽不开的白梅,就好似她与阿邕的心结,迟迟解不开,入了回忆中,再然后,竟瑟瑟地下起雪来,落在高阕的脸上,发上,肩上,手上,心上。
高阕伸手迎接这漫天的雪花,终现三年来的一丝笑意,如极好看的梅花空前盛放,却是朵无色的白梅,清丽浅淡,不杂凡尘。
宇文邕望着不远处接雪的她,更是与记忆中在邺城时,他同她共赏的第一次初雪的画面相合,那时的阿阕何有此时的笑得凄凉。
高阕转首见到雪中的宇文邕,担心着自己未施胭脂而憔悴异常的脸,想要转身离去,却难以舍得这张魂牵梦萦,但阿邕怎么会来云阳宫,自己当真病入膏荒,眼前竟有了幻象。高阕顾不了什么真真假假,竟一步一步走近了宇文邕。
二人四目相对,那是曾经的宇文邕,有着他曾经的眼神,只映着她的眼眸。
高阕颤下一滴泪,冰凉的手抚上宇文邕的脸颊,启唇道出这三年来最想说的话语,“我很想你。”
宇文邕亦落下了泪,将高阕拥入自己的怀中,“你能原谅我吗?我是因为太爱你,才会忘了我应该相信你。”
高阕轻颤,因为闻见宇文邕的衣襟间有着胭脂粉黛的香气,“没有原谅。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是大周皇帝,你不会只对我一人有情,我能明白。”
“不,阿阕你不明白,我的情只属于你”,宇文邕紧紧抱着她,“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爱过我吗?”
高阕依在宇文邕的肩上,闭眼应道:“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宇文邕放开高阕,望着她清澈的眼睛,“你在骗我,还是不肯原谅我?”
“没有,都没有,信或不信随你……”高阕转身离去,徒留宇文邕在雪地中。
高阕颤颤悠悠地走回云阳宫,半途中喷出强忍在喉头的一口血,染红了一枝白梅,一株在红梅中突兀的白梅也变成了红梅。高阕颤抖着回首,幸好已经撑到走得够远,阿邕他没有看到。她不想让他为自己的去世太伤心,才会抑下身体寸寸都在告诉自己多么爱他的情思,尽最大的气力才能在宇文邕面前说出一句“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锦灯渐枯的高阕倒在雪地里,满眼映着漫天飘洒的雪花,思绪正在一寸一寸被抽空着。
那些隔世的记忆,那时阑儿夭折未过多久,高阕躺在他的怀里这么说道:“若我有一日也离你远去,我想你不要太为我伤心。”于是,迈开步子踏着高阕走过的脚印追去,直到看到倒在雪地里的她。
宇文邕将她抱起,摇着她的身体,“阿阕,阿阕……”
将沉沉睡去的高阕如同梦呓般“对不起,我骗了你”,紧紧捏着宇文邕衣袖的手也颓然垂下,最后一丝意识也被抽离,目光也散去了,冰蓝白色的雪蓬与锦衫与积雪连成一片。
她再听不到宇文邕的声音,前尘往事尽抛生前。
建德六年大雪,郑姬病殁,享年三十五载。
终章:一世红尘
北周建德五年十月。
司渊一进正阳宫时便可以闻到扑面的酒气,四处碎落着珠宝玉器,而宇文邕扯了一张纱帐裹着自己躺倒在玉阶上,口中还迷糊地念着,“阿阕……阿阕……”
司渊将纱帐揭了开来,才发现宇文邕的头发散乱,一脸脏污,便小心地轻喊着:“皇上,皇上,该醒醒了,皇上……”
宇文邕的眼微睁,见了司渊便抓住他的衣襟,“酒呢?酒在哪里?酒!”
“举国的杏花酒都被皇上喝完了啊”,司渊将宇文邕扶了起来。
在外头候得不耐烦的宇文宪见此一幕,便丢了玉笏,冲上去抓住宇文邕的肩膀怒道:“皇兄怎能为了个女子狼狈至如此?那个郑姬不过是个后宫而已!如今北齐已踏足我大周边境,正平郡已然失守,皇兄你怎能还在宫里酗酒,若再不阻止齐军,就连高凉郡也将失守了!皇兄,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齐军将我长安都攻下吗?”
“酒……我要酒……”宇文邕推开宇文宪,目光依旧散漫得在殿里寻着酒壶,宇文宪说的任何一字都没有听进去。
宇文宪见此时劝他是无用的了,便向司渊道:“再不许给皇兄递酒,若是皇兄怪罪下来,由我担承”,望向此时跪在地上,寻着酒喝的宇文邕,“反正皇兄连家国落于谁手都不在乎,哪里还会在乎我这个弟弟!”说罢,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出了正阳宫。
宇文邕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转身仰躺在地,手臂覆埋双眼,“有谁能够告诉我,怎么才能大醉一场?”
自翌日起,宇文邕再不醉酒,反之性情暴戾无常,带领铁骑直将正平郡夺回,返长安后又集十四万五千兵力直攻北齐晋州。
北周建德六年元月,宇文邕亲率诸军,攻破邺城。
宇文邕大胜后,站上邺城最高楼——引鹤楼,一览北齐雪景,却已是处处狰狞尸骸卧在积雪之上。
方才在齐兵面前杀戮无度的他望着这年最后一场大雪终现一丝温柔笑意,伸手将一瓣雪花接在染血的手掌心上,喃喃道:“阿阕,你在奈何桥头一定要等朕,等朕完成一统北方的使命就来找你……”
北周宣政元年宇文邕率军分五道伐突厥,在亲征突厥的途中病倒,同年六月丁酉日,宇文邕病情加重,于回洛阳当天病逝,时年三十有六,谥号为武皇帝,庙号高祖,六月己未日,葬于孝陵。遗诏长子皇太子宇文赟继位。
临死之时,手执一寸缃绿锦布。
一世红尘,不过是光彩陆离的华梦一场,奈何百转千回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