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初升照在云阳殿前,未梳妆的高阕为宇文邕戴上珠玉镶嵌的朝冠,将他鬓边的碎发抚上发髻,随之收回手,“好了。”
宇文邕笑着,将高阕按在了铜镜前的矮座上,“别动”,然后拿来玉梳将她的三千青丝给一寸一寸的梳顺了。
高阕却道:“皇上,再不去早朝便要迟了。”
“让他们等这么会儿,又有何妨?”宇文邕笑道。
只见高阕侧身按住了宇文邕执着玉梳的手,“还是快去早朝罢。”
“好”,宇文邕将玉梳放下,握了高阕的手,“那朕下了朝再来看你”,见高阕微点了点头后,望了一眼高阕那深深藏了冰霜的双眸,拂了拂她自回北周后便易蹙的黛眉,方才移步去了天德殿。
天德殿中,宇文邕一甩长袖坐上龙位,俯视殿中,百余名文臣武将向他大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笑道:“众爱卿,平身。”
在旁的司渊喊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只见尉迟迥手执玉笏向右迈出了一步,“臣,有本启奏。”
“奏来”,宇文邕的朝冠垂下的珠玉略挡住了他的眼神。
“北齐欲犯我大周已不是一日两日之事,兰陵王死后,齐帝派出了高阿那肱为主将,正大举攻打绥、延二州,臣请命前去取下高阿那肱的首级!”自兰陵王高长恭死后,尉迟迥的眼中有了异样的光彩。
“如今吐谷浑对我大周虎视眈眈,何不派人商讨和平之盟?”宇文宪道。
而尉迟迥又道:“要甚么和平之盟!何不打败北齐,让吐谷浑人惧怕我大周,叫他们那群弱民看看我大周之雄风!”
宇文邕直觉得尉迟迥的戾力实在太重,“攻打北齐亦尚需养兵多年,若是此时硬攻下北齐,倒让我大周损兵折将,难保吐谷浑不会因此侵犯。就依齐王所言,派人向高阿那肱商讨三年和平的盟约。”
尉迟迥“哼”了一声,“看来是有人向皇上吹了温柔乡的枕旁风。”
“尉迟将军,你这是何意?”宇文邕已有些微怒。
“众人皆知那来自北齐的淑妃与郑姬互称姐妹感情甚好,那淑妃自然求了郑姬,皇上近日来又是连连宠幸郑姬,若不是郑姬说了甚么,皇上怎会反对攻打北齐?”尉迟迥毕竟年近花甲,仗着自己有些战功,竟在大殿上大言不惭来了。
宇文邕听罢言色大变,一拍龙位上的扶手,起身喝道:“放肆!”额前垂下的珠玉因这动作而晃动着。
郑译站了出来,“皇上息怒,尉迟将军不过是心直口快罢了。但皇上近日多在云阳宫,冷落了皇后等后宫也是属实,皇上既为我北周之帝,当考虑子嗣,正宫至今未出一子,皇上应雨露均沾,开枝散叶,莫学了那商纣才是。”
“胡说!郑姬才不是那祸国的苏妲己!在宇文护夺权之时,郑姬陪朕多番出生入死,此等情意,皇后又怎能相及?”宇文邕怒叱堂下。
郑译又道:“郑姬对皇上的情意,旁人自然都看在眼中。可皇上莫只要美人不要江山,千万不能为了这一个郑姬,忘了国之根本。”
宇文邕反问道:“柱国,你这是在骂朕是昏君呢?”
“臣不敢”,郑译弯腰垂首道。
看着这些恼人的文臣武官,宇文邕不耐烦地直直走入内殿,“退朝!退朝!”
而在后宫的华林园中,高阕与倾镜一同游赏着在春日里盛放的繁花。
倾镜摘下一朵绽在枝头的牡丹拈在手中嗅了嗅,“真香!”
而高阕看了侍女们都隔得较远便道:“倾镜,可敦不是说那药水用多了有危险吗,你还用着它改变眸色作甚?”
“难道北齐的昌黎公主是突厥人吗?阕儿难道忘了?”倾镜问道。
“倒是没忘,只是怕你有甚么危险……”
倾镜将这朵摘下的牡丹插在高阕的发髻间,“不用怕,我这不是好好的?”
高阕听她如此说了,只好不提了,携她又向前走去,见桥下池里一双鸳鸯戏水,倒觉心中明亮了许多。
倾镜却见那鸳鸯问道:“阕儿,你说我与惊蝉可还有机会么?”
“若是他心里有你,你还惧什么,有情人自然是终成眷属”,高阕拍了拍倾镜的手,“若是他心里无你,你也不必太过在意了,像你这样好的女子,何愁没有如意郎君呢?过些年我便求宇文邕放你出宫罢……”
“阕儿……”倾镜心里感动,“惊蝉若对我无情,我还是想跟着你一辈子,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了。”
“傻倾镜,我哪会嫌弃你呢?”高阕道。
“在说什么呢?”宇文邕早已来到了两人身后。
倾镜笑道:“没有甚么。既然皇上来了,那倾镜便先告退了”,说罢,便向另一处走去。
“你这脚步倒是越发的轻盈了”,高阕望向池中的鸳鸯。
“哪里是我脚步声轻,明明是你们两姐妹聊得实在忘我”,宇文邕拥住了高阕,“怎么不在云阳宫里待着,已经九个月了,若是一不小心摔了,可怎么办?”
“不,他会好好的”,高阕轻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很是在乎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以前宫中有怀孕了的后宫总爱问朕,是不是怀孕了,胖了,她就不美了。倒没有听阿阕有问过这样的问题”,宇文邕笑道。
高阕淡淡道:“我又何曾美过,后宫之中比我美的嫔妃是多得去了的。”
宇文邕将高阕转过身来对着自己,“阿阕,你现在不美。只是你若能将这些悲事放下了,能和朕回到从前那样的时光,你才是朕见过最美的女子。”
高阕道:“皇上最近怎学了这些花言巧语来。”虽是语气变软了些,但眼底的清冷却依旧。
宇文邕应道:“朕会陪你走过这段路,让你忘却这些事。”
高阕不语。
一月之后,时至建德二年的小满癸酉时,一阵婴孩的呱呱落地之声在云阳宫中响起,炸开了整个北周皇宫。
正默默念着佛的宇文邕满是欣喜地走上前,望着从寝殿里出来的老御医,却没有第一眼看到老御医的满脸愁容。老御医抖着声音道:“恭喜皇上,郑姬娘娘生了一对龙凤胎,只是……”
“只是什么?”宇文邕紧张问道。
“皇子安好,只是体弱了些,但公主已在襁褓里夭折,而郑姬娘娘本就气血皆虚,如今尽力产下龙凤胎,也恐怕是命不长久了,皇上请节哀”,老御医向宇文邕深弯下腰,差点没跪在地上了。
宇文邕听后愣了愣,冲进了寝殿中。小皇子在嬷嬷手中放声哭喊,而噤若寒蝉的小公主被高阕抱在怀中,高阕望向宇文邕。但见她的面容毫无血色,满张比蜡纸还白了几分的脸上眼泪纵横,只听她带着哭腔,轻轻道:“阿邕,小公主她……夭折了。”
宇文邕抱过高阕怀里的小公主,怔怔地注视着这个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孩子。她长得那么可爱,却没有如同她的哥哥一般放声大哭。她很安静,来到这个世上,还未能够看上一眼便又静静地走了。
宇文邕将小公主抱给另一个嬷嬷后,深深地拥住泣不成声的高阕,轻道:“阿阕,还有朕,朕在你身边,还有我们的小皇子,他很平安。”
自那日起,宇文邕便下了皇命,举国上下再不许有人提及这个夭折公主宇文阑,违命者杀无赦。而第七皇子宇文元虽幼小多病,却是宇文邕最为疼爱的皇子。
盛夏的清晨凉风习习,高阕抱了元儿在玉石上坐着,身边是早已是叶长成荫的杏木扶疏,只是花期已过,徒留光凸凸的果子来,竟是不知不觉已从种下到叶茂过了七载。
高阕注视着元儿的睡颜,轻轻浅浅的小呼吸声她似乎都能感觉得到,只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哭闹了起来,弄得高阕手足无措,皱着眉慰他:“乖,元儿不哭,元儿不哭……姑姑,元儿这是怎么了?”
旁边的姑姑笑道:“娘娘不必慌乱,七皇子这是饿了,交由奴婢便是了。”
高阕这才放了心,将元儿交给了姑姑,望着姑姑一路将元儿抱入后殿中。她心里想着,元儿如此体弱,只能靠着皇宫里的珍贵药材和年老御医的看护下能平安长大,元儿与阙儿不同,看来他这一生,只能在这皇宫中了,希望元儿可以无忧成人。
而正是此时,宇文邕向她走来,“阿阕,在看甚么,这么入神?”
“阿邕,你会好好保护元儿,对吗?他才那么小……”高阕道。
宇文邕坐在她的身边,“怎么自从你诞下元儿之后便诚惶诚恐的?元儿是朕最幼小的皇子,朕自然会好好保护他了。”
“我也说不上来,总是觉着有很多危险会出现在元儿的身边”,高阕靠在了宇文邕的肩上。
宇文邕自然是知道她顿失双亲才会如此局促不安,担心着另外的亲人也会离她而去。宇文邕悉心慰她,“无需担忧,你还有朕。”
高阕愣愣地点了点头。
少顷之后,宇文邕道:“日近正午了,太阳毒得很,回殿里去罢。”
高阕正起身,却见宇文邕要走便问道:“你要去哪里?”
宇文邕回首道:“朕还要去趟宫外。”
“去宫外做什么?”
“先前的饥民有些留在长安,朕让他们在南郊种蔬菜瓜果,今日便去看看他们。”
“我随你一同去罢。”
“你方坐完月子,怎能去那样辛苦的地方?”老御医告诉他高阕活不过七年,既然还有七年,那便好好过完,宇文邕转而又道,“好罢,但你不能太劳累了,朕只许你坐在那。”
“好。”
待宇文邕和高阕至南郊时,日头正在头顶,的确炎热得很。而宇文邕一下马车,那些百姓便欢呼着来迎接他。
有女子见到宇文邕身后的高阕,碎语道:“这姐姐好美啊,哪是世间上能有的,是天上来的罢?”
亦有男子啐她道:“说什么混话,在皇上身边的,那就是娘娘。”
于是百姓们大呼:“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必多礼了,莫要称我为娘娘,只管把我当作普通人就是了”,高阕忙扶起面前那位年过半百的老人。
一个时辰后,高阕坐在屋中,身边围绕着几个女子问她这个那个的,高阕向在田地里和男子们混在一同锄田的宇文邕相视一笑。只听其中有个女子问她,“姐姐和皇上是怎么相识的?”
高阕忆起那番曾经相识之惊险景象,只是浅浅淡淡的笑了笑,回道:“这个不好说呢。”
而这无意的淡淡一笑也被宇文邕刻在眼中。
“姐姐,就告诉我们罢!”
高阕受不得女子们胡乱摇她的攻势,只好道:“算是皇上救了我一命罢。”
只见几位女子是想听具体的事来,不依不饶地问着高阕。
而其中几个女子的爹暂时放下了手中的锄头,其中一个颇具权威的老人喊道:“翠翠,艳艳,还不快来帮爹干活。”
两位女子走向田地,剩下的女子也悻悻然地从高阕身边离开。
高阕觉口中干燥,便起身向屋内的木案上倒了一盏茶,正饮下想再倒上一盏,却被人捂住嘴巴拖到一边。
高阕挣扎着,那人将蒙面的帕子扯下,“是我阿澶。”
高阕不可置信地指着玉惊蝉,“你怎么会在这啊?”
“说来话长了,皇上允了下葬大兄后,对外称是因兰陵王深受贿赂,有辱朝官制,郑溶月知道收受贿赂的不是大兄,是我,所以翻了北齐要找我,还说要杀了我。我只好来北周,想着来找你了”,玉惊蝉道。
“纵使你没有受贿赂,高纬也会有成千上万个要杀长恭的借口,高纬这样的昏君,怎懂长恭一片忠胆赤心”,高阕望向玉惊蝉,“你找我做什么?我倒是想现在就把抓了你送到郑溶月面前去。”
玉惊蝉道:“阕儿,好歹我也是大兄独剩在人世的胞弟,你总不能见死不救罢?郑溶月那模样,真是要杀了我的。”
“长恭死了,倒不见你有丝毫伤心,长恭哪有你这样的胞弟”,可不得不说,因着那与长恭同样的容颜,的确令高阕想保护玉惊蝉。
“大兄死了,我自然也心伤,只是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不是么?大不了我死后,再给大兄赔不是去。”
高阕拿他无法。
玉惊蝉又问道:“阕儿,倾镜不是也来了北周,她在哪?”
“阿澶啊,你欢喜倾镜?”
只见玉惊蝉露出了与往常不同的认真神情来,“当然欢喜。”
“那就好”,高阕忆起倾镜之前的话来,心中暗喜。
“好什么?”玉惊蝉问道。
“没什么。”
“阿阕!阿阕!”岂料宇文邕久不见高阕便要进屋来寻她,高阕赶紧叫玉惊蝉藏去。
宇文邕见高阕在屋内便笑道:“阿阕,你在屋里做什么?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回宫罢。”
“好”,高阕向宇文邕走去,又回首望着玉惊蝉从后门溜出去了才安心。若宇文邕看见玉惊蝉,肯定会误认成长恭的。
回宫途中,高阕不停用手指绞着衣袖,心中在思索着该如何安排玉惊蝉在长安落脚,而帘子被风一掀,却见到在宇文邕的背后,化装成了宫女的玉惊蝉正在马车旁,心中真是大惊了一番。
宇文邕见到高阕的面容失色便道:“阿阕,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
“是有点累”,高阕应道,更是拿来团扇扇了几下,免得被宇文邕发觉有何不寻常之处。
玉惊蝉一直从宫外跟了高阕到了云阳宫,一入宫高阕便命退了其他侍女,用手抚了抚胸口,“真是差点被你给吓死,阿邕是见过长恭的,把你认成了长恭怎么办!”
顿时又响起了敲门之声,高阕赶紧让玉惊蝉躲到屏风后头去,才开了门,却是倾镜。
“阕儿,你大白天的关着门做什么?”倾镜问道。
只见高阕又将殿门闭上,而玉惊蝉堪堪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令倾镜一霎间定在那处,手中团扇掉落在了地上,却仍故作镇定,“惊蝉怎么在这?”
高阕略思了思,“阿澶他千里寻爱,便寻到了我这里。”
只见玉惊蝉抓住了倾镜的手,双眼可证思念之情,“倾镜姐姐,我终于见到你了!”
高阕向倾镜使了个眼色,示意玉惊蝉确是心中有她的。
殿外阿史那姚镜派来送高阕一些补品的小婢听了里头有男子的声音,还管得上什么补品,赶紧撒开腿向皇后禀报去了。几日后,皇宫上下纷纷道着郑姬金屋藏男宠的传闻,自然亦入了宇文邕的耳中。
夜里,宇文邕拥着怀中的高阕道:“阿阕,你可曾骗过朕?”
高阕自然知晓他对那玉惊蝉在云阳宫中的事有些耳闻,可为了玉惊蝉的一条性命,那只是瞒着他,不能算作骗他。高阕闭眼靠在宇文邕的胸膛上轻道:“从来没有。”
宇文邕在高阕的额头落下一吻,“朕信你”,略略一思便又道,“阿阕,至立秋时,朕带你微服出宫去一赏北周美景如何?”
“嗯”,高阕应着,却已是半睡半醒了。
而宇文邕却将下颌抵在高阕发间,将她拥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