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阕跨入紫薇宫时见宇文邕在案上瞌睡,便取过一旁的风裘为他披上,将奏章合上,因怕惊了他,动作也过于小心翼翼,长袖将左旁的两册奏章拂了下去。
宇文邕亦被此声惊醒,见高阕正在弯腰去拾那两册奏章,起身先她一步拾起来。而高阕已然清清楚楚看到了字里行间中多次提及的“兰陵王”,一目十行,得知长恭正率将欲攻打北周归真郡,正驻扎在北齐边境并州。
高阕回身,笑对宇文邕。
“高长恭全然没有攻打银州之心,全是高纬的意思,朕当然是派人与他议和,但只怕高纬不允”,宇文邕向高阕道。
高阕面不改色地应道:“阿邕你是大周的皇帝,如何决断是在你。”
宇文邕将余话咽回肚中,问道:“你来这里有何事寻朕?”
“御医诊出冯姬已怀孕三月了,你不许人来打扰你,冯姬便来了云阳宫,要我来与你说一说”,高阕为他磨墨。
宇文邕将高阕拉到腿上,“这些个事你管它作甚,那些不过是收拢人心才进宫的嫔妃,难道朕会对没有情而生下的皇儿百般疼爱吗?”言下之意,聪明人皆知。
“那皇上不也很疼太子殿下吗?那是否曾对前皇后动过心?”高阕望着宇文邕问道。
“娥姿她……是朕的发妻……”宇文邕似乎陷入了回忆中,但很快又回过神来,“但她不可与你相比,你是朕全心全意爱着的女人。”
高阕的心头泛起蜜来,“阿邕,你可还记得,当年在北齐漳河岸边你拉着我一同跳下水的情景?做了母亲后,总会想起以前的事来。”
“朕当时可觉得你这个公主可聒噪极了,整日里在朕的耳边像只鸟儿叽叽喳喳的。”
“居然说我是只聒噪的鸟儿?你还拿着剑对我呢,要是我那时候就被你杀了,不知道如今又是怎样的情景。”
“朕怎会舍得杀了你”,宇文邕将她揽进怀里。
高阕问道:“这几日你不眠不休地在忙何事?”
宇文邕叹气道:“实权自回朕手中之后,国库一度空虚。既然国库不足,为何宇文护能令大周正常运转,还有大量资金训练私兵,朕猜想是宇文护私吞了国库。”
“宇文护权力之大,赐给他的所有黄金玉器自然已是价值连城了,为何还要私吞国库?”高阕思索。
“只是神举仅在宰相府中搜得皮毛,朕想了很久,却实在想不到宇文护会将这一大笔黄金玉银藏在何处”,宇文邕问道,“如果阿阕是宇文护,会藏在何处?”
“若我有这么一大笔财宝,自然是藏在家中最安心”,高阕应道。
宇文邕陷入深思须臾,向高阕道:“随朕走一趟宰相府。”
宰相府中虽是一片狼藉,但方圆之大可见曾经的辉弘。
宇文邕拉着高阕逛过一间又一间的房屋,实在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只有宇文护的书房饰物众多,二人又回到书房细细查看,想着或许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已然绕着屋内转了三圈,还是未寻到什么奇异之处。宇文邕忽然注意到了玉案上的一面棋盘,棋局已散,黑白子有的跌落在地,有的散在棋盘各处,宇文邕略懂棋弈,见此残局,有些兴趣。再近些,他注意到在天元上的那枚墨玉黑子是陷在里面的,只有这枚最为特殊。
高阕见此屋无异常,回头见到宇文邕如此小心的模样,来到他身边循着他的目光望向棋盘便问道:“这棋有什么不同吗?”
“其他棋子都是由玉制成,只有天元上的这枚是由墨石所制,而且它还陷进去了些”,宇文邕将那枚石棋子拿了起来。顿然在天元下出现一颗如棋子般大小的按钮,宇文邕伸手按下,只听轰隆一声,书房却没有什么变化。
二人又在书房中转了一圈,可是一切如常啊。高阕学着之前神举在别处墙上敲打,忽然敲到一幅狂草上,后边无墙,转身道:“阿邕,这里不太一样!”
宇文邕将狂草卷起,后头是一面凹在里边的石壁,而石壁中那个圆形的缺口正是那枚棋子的形状,便心领地将手中的棋子放了进去。
石壁顿时移开,空现一个幽深黑暗的走道,宇文邕回首对高阕道:“去叫神举来这里。”
高阕点头,刚跨出一步,方才那面石壁又移了回来,高阕受惊赶紧将脚伸回。石壁移到原位后,走道便暗如漆夜,伸手不见五指,高阕小心唤道:“阿邕?”便有一只大手过来摸到了她的小手,将她的手包裹起来,并附着一句“不要怕”。
二人沿着走道内一步一步小心过去,循着由淡转浓的一种特殊花香,走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终见前方有一道碧绿的光,再是走了许久,终于来到这别有洞天的地窟。
地窟的墙上分别镶嵌着十几颗犹如鸽蛋大小的夜明珠,没有烛灯,明亮都是由夜明珠散发出来,两枚较大些的夜明珠嵌在一块匾两旁,匾上是烫金的两字:弱水。里边的床榻与用具均是饰以琉璃、古玉、胡锦,更有那花香时时萦绕。在地窟顶上都是天然水晶,未得开凿,而中央已堆着几块巨大的水晶,二人已惊了。
高阕绕着中央的水晶望向下边,却看到隐约有个人影,吓得一惊,忙拉住宇文邕,“阿邕,那水晶下边好像有人!”
宇文邕望了一眼,水晶下一团黑影,看上去的确像个人,抱住高阕安慰道:“不怕,我们现在还是想想怎么出去,否则只能终生被困在这里了。”
高阕点了点头,二人回头向原路返回,来到了原来的石壁前,二人一眼便可见石壁旁,一小块琉璃壁上有一条纹路,一枚指头大小的水晶在纹路右边,宇文邕大胆尝试将那枚水晶由着纹路移向左边,果然,石壁又移开,二人又回到了书房中。
宇文邕立刻命宇文神举带领士兵将那里的水晶给搬运出来,但是直到上边的水晶搬空,吓得士兵纷纷失色,宇文邕和高阕走近,便见下边的水晶凿得十分圆润,一具身着华服的森森尸骨躺在水晶之上,已然没了血肉。
高阕便道:“大概是木杆可汗交给宇文护的假的许弱水尸首罢。可惜,真正的许弱水躺在突厥王陵中。”高阕不禁暗叹宇文护对许弱水的痴情。
而这名不是许弱水的女子,宇文邕亦命人将她安葬在别处。
从宰相府出来,宇文邕见身边的高阕还是一副惆怅模样,便道:“带你去个地方。”
司渊将马车驾到了略有些偏僻的地方,宇文邕扶着高阕下了马车,正是在一家饼店前,饼店里的大娘已经发有白雪,笑着望着走近的二人。高阕不解,却又看着这位大娘与宇文邕一副熟悉的模样,还捋了捋宇文邕的头发,笑道:“是皇上来了。”这令高阕更加疑惑,只听宇文邕唤了她一声“乳母”才恍然大悟,亦称了大娘一声“乳母”。
大娘向高阕望来,笑道:“这就是那位郑姬娘娘了罢?”
高阕点头,望向宇文邕。宇文邕揽过高阕,向大娘道:“乳母你快做些饼子给我吃罢,我饿了。”
“好,等一等啊”,大娘在衣上搓了搓手便去里头了。
高阕凑近宇文邕问道:“你的乳母不在宫中,怎么倒在宫外?”
宇文邕小声应道:“乳母先前还有个妹妹在宫外做着酥饼和卖山里采的草药为生,乳母年纪大了,想陪着亲人便让我允她出宫,岂料那个妹妹在乳母出宫前一天去山上采药的时候跌落山崖死了。乳母便从此在这里一直守着她妹妹的酥饼铺子了。我心里烦闷时总爱来这里走一走。”
“那你现在心里很烦闷么?”高阕问道。
“我是看你烦闷才带你来这里”,宇文邕一笑。
说罢,大娘便端了一盘酥饼来。
高阕自然也拿了来尝尝,却满是震惊,“这是……”
入口便是满嘴的蜜沾酥,勾起了舌尖上曾经喜爱的味道,更是勾起了年少时的回忆。
蜜沾酥啊,那小小的饼子满是对母后和玉仪姨娘的记忆,可如今母后被禁足在靖德宫,而玉仪姨娘早已驾鹤西去。
高阕望着酥饼却泪眼朦胧,宇文邕大惊,握着高阕的手急问:“阿阕,怎么了?这饼有这么难吃?”
“母后……玉仪姨娘……”宇文邕只听她断断续续吐出这两个称呼。
自高阕那日尝过如记忆中相同的蜜沾酥便终日思念身在北齐的母后,宇文邕见高阕如此,总是紧紧将她拥入怀中,高阕也总是触到这温暖宽厚的肩膀后再流淌出泪水,而宇文邕轻声安慰。
至了建德元年的冬末,高阕也再顾不得这些了,只得将这思亲之情又压抑回心底。因为去年秋日大旱,后又遇上大雪,北周西北的常乐郡、酒泉郡和张掖郡闹起了饥荒,朝廷所派去的三千石粮食不知为何解救不了三郡的百姓,还是在闹饥荒,大旱大雪之下,北周百姓已饿死了三千人。西边的吐谷浑见北周内忧饥荒、外患北齐不断,便如同饿狼般觊觎,时刻等待着坐收渔翁之利。
宇文邕踢翻了云阳宫一路的花盆,腊梅的阵阵冷香也盖不住宇文邕的怒火,宇文邕进殿时,高阕正在读孟子的《寡人之于国也》,见他来时的怒火,便赶紧递上一杯清茶,只见宇文邕啜了一口便将茶盏摔碎在地上,“朕的三千石粮食竟然被一群饥民劫去了,那些饥民还组成了一帮马贼,专抢朕用来解救饥民的粮食,这些个武臣,居然连几十个马贼也敌不过!”
高阕在宇文邕身后为他揉肩,“阿邕,这事急不得的,不如我们先将一半的饥民接来长安,喂饱了他们,再给他们一些种子,让他们重新去劳作,然后再将另一半饥民接来长安,同样如此,不知可行否?”
与高阕说话时,宇文邕的怒火才渐渐低下来,他略略思索道:“也不是不行,只是粮食已不够了,若是要喂饱这几万饥民,只怕全国上下皆要挨饿了。”
高阕将阿兰阿若等侍女命退才道:“宰相府地窟中那么多的水晶,若是粮食不够,去买不就解决此事了。”
“据说那名之前收购大量水晶的异国商人去年便死了,能收购这么多水晶的商人,这一下子怎么可能找得到?水晶虽价值连城,却不能用水晶换米,若找不到商人收购,我大周国库依然空虚啊。”
“那突厥呢?突厥公主身在大周,木杆可汗总舍不得让她的公主挨饿罢?”高阕问道。
“木杆可汗已收购了一部分水晶,直接换成两千石粮食在开春后送来,离开春还有十日,可每日都有几百名饥民饿死”,宇文邕剑眉紧紧蹙着。
“两千石粮食也不够饥民所食啊”,高阕忧心道,“不若派个武将前去捉拿马贼,将剩余的粮食从马贼手里夺回来?”
“何人可担此重任?”宇文邕顿时想到,“不若命田弘前去。”
翌日田弘大将军便从长安出发,前往酒泉郡内马贼所聚集之地。
十日之后,一喜讯一噩耗同时到达长安。
喜讯乃是木杆可汗的两千石粮食已至长安,而噩耗是田弘已捉拿到了马贼,却只拿到了藏在山中的两千五百石粮食,其余五百石粮食,他们宁死也不肯透露半分这些粮食的去向。宇文邕命人将张掖郡和酒泉郡的所有饥民接来长安,分发这四千五百石粮食。然而粮食全都给了饥民,连宫中都少肉,将国库中一半的钱全去换了粮食。
“阿阕,见你晚膳吃的并不多,不饿么?”夜里,宇文邕问向身边的高阕。
“饥民都饿着,我哪有什么胃口呢……”高阕枕在宇文邕的手臂上。
宇文邕抚着她的长发道:“就是朕饿着,你也不能饿着,否则饿着朕的皇儿可怎么办?”
高阕抬头笑道:“你这心疼的是我呢,还是我腹中的皇儿呢?”
“自然是都心疼了”,宇文邕应道,拥紧了怀中的人。
司渊从外殿走了进来,在珠帘后低头禀道:“皇上,田弘田大人快马加鞭送来一封信。”
宇文邕急忙披衣而起,将司渊手中那封信拿来,时而面容欣喜,时而又蹙眉深思,高阕亦披衣而起,问他:“阿邕,田大人在信里道了什么?”
宇文邕坐在矮椅上,“他说剩余的五百石在长安。”
“在长安?那不是很好!在长安何处?”高阕问道。
“就是不知在长安何处”,宇文邕有些气恼。
“无事,明日便派人去寻,五百石粮食需得很大的粮仓,长安虽大,却也易寻,你就不必太担忧了”,高阕道。
宇文邕点点头,“但愿如此。”
接连五日,别说这五百石粮食藏在长安何处,就是连一仓的米也没见着。
第十日,田弘又来了封信,是说还逃逸在外的马贼王已经将这一千石粮食连夜运到了梁州,居然十日就能把五百石的粮食运到梁州,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宇文邕决定亲自前往梁州将这五百石粮食带回长安。
就在宇文邕出发之后的一个时辰里,一个面生的小婢匆匆向云阳宫跑来,却被阿若拦住,小婢赶紧向高阕喊道:“娘娘,娘娘,奴婢有话要告知娘娘。”
“谁在外面?”高阕问道。
阿兰看了一眼外边,回道:“一个宫婢,娘娘不必去理,阿兰这就打发了她。”
“娘娘,皇上叫奴婢来有事告知娘娘啊!”
高阕听得她如此喊着,便让阿若放她进来,这个宫婢跪在高阕面前,高阕不经意的一看,直觉得这个宫婢也忒面生,实在没有任何印象,但还是问道:“你方才可是说皇上有事要要告知于我?”
宫婢见了阿兰阿若,还有高阕,小小的身子都害怕得有些颤抖,“奴婢……奴婢……”
“不必怕我,你只管说这是了”,高阕笑道,又将阿兰阿若命退了。
“皇上让奴婢告知娘娘,巳时在长安城郊见”,宫婢道。
“长安城郊?”高阕笑问,“为什么皇上不回宫呢?”
“奴婢……奴婢不知道……是皇上让奴婢这么跟娘娘说的……”
高阕自然心觉蹊跷,却还是要去长安城郊看一看方才安心。
正是巳时,高阕乘坐马车而至,一片茫茫初长的丛丛绿草,哪有半个人影呢。高阕愈想愈觉不妙,大喊着阿兰和阿若的名字,正要奔向马车,便有一人将她的后颈一击,清醒时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阿兰阿若被黑衣人擒住的画面。
宇文邕将五百石找到并运回长安时,已是十五日之后。
宇文邕见宫门口来迎接他的后宫中没有高阕,心里有些恼她,直直向云阳宫走去,却见空无一人,正是疑惑间。倾镜赶紧跟了他来,已然红了十几日的双眼又流下眼泪,哭道:“皇上,阕儿在十五日前便出宫了,再没回来。”
宇文邕第一个反应是高阕去并州寻高长恭或者去北齐寻靖德皇后了。此料倾镜的下一句话令他大惊,倾镜道:“听当天云阳宫附近的宫婢说,好像是有个宫婢说皇上您约她在长安城郊见面,阕儿当下便出宫了,十五日了,没有她的任何消息,皇上,求求你,将阕儿找回来,求求你!”
“阿阕,阿阕,阿阕……”宇文邕轻轻喊着一遍又一遍,在云阳宫苑里的桥上跌坐了下来,最后一声喊得撕心裂肺,“阿阕!”
虽说帝王皆无情,这个帝王却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