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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死灰

繁花似火浪淘尽 青烟花蕾 2024-12-07 22:53
宇文邕步上天德殿的台阶,两侧是文武百官弯腰执笏相迎,而前头是宇文护负手立于天德殿前,可真像极了北周之主。
宇文邕正与他擦肩而过,宇文护问道:“皇上去了何处?”
宇文邕冷冷望了宇文护一眼,“大冢宰岂会不知?”
“就皇上一人去了北齐吗?”
“独我一人”,宇文邕一甩衣袖,负手于后离去。
良久,一个嬷嬷不急不徐地拦了宇文邕的去路,“皇上,太后请您去含仁殿。”
转眼,宇文邕便至了含仁殿。
叱奴太后握着玉杖,背朝宇文邕,而宇文直端端正正立在叱奴太后身边,以手势和眼色暗示宇文邕母后怒了。
“母后,儿臣来了”,宇文邕道。
“跪下!”
宇文邕“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中央,昂首道:“母后,儿臣不知何处错了。”
叱奴太后终于转身,一双垂目盛满了历史的沧桑,但眼中的执着却比年轻时更加坚定,“你不知错在哪?”
宇文邕无视宇文直的眼色,“儿臣不知,还请母后明白指出。”
“你!”叱奴太后右手实指指着宇文邕,“你如今这般叫我如何去面对你的父皇!你倒是说说,你去北齐做什么?”
宇文邕不答。
“你说是不说!”叱奴太后横了玉杖打向宇文邕的背,宇文邕剑眉一蹙,亦闭口不答。
“你说是不说!说是不说!”一下一下打在宇文邕的背上,宇文邕只是咬牙不说。
宇文直纵是想帮皇兄,却也知晓母后的脾气,未出一语。
叱奴太后毕竟是上了年岁,打不动宇文邕了,让嬷嬷扶着,“我且问你,那女子是谁?”
“哪个女子,儿臣不知”,宇文邕依旧目视前方,脸色假装平静。
“呵,你倒是真护着她”,叱奴太后笑道。
“儿臣只是去北齐拜访友人。”
一个巴掌打在宇文邕的脸上,立时半面脸红了起来,叱奴太后怒道:“你忘了你父皇是如何死的吗?要母后提醒你吗!”
眼见母后又要打在皇兄的身上,宇文直向前以手挡住母后的玉杖,“母后,别打皇兄了。”
“好啊,你们都忘了大事了是么!你也跪下!”
宇文直跪在宇文邕的身边。
“六弟,你起来!”宇文邕道。
“我不起!”
“你们兄弟倒是情深!”叱奴太后怒视着二人,恨铁不成钢。手执玉杖,一下打在宇文邕的身上,“不孝啊不孝!”一下打在宇文直的身上,“我叱奴氏怎就生了你们两个孽种!”一下又打在宇文邕的身上,“忘了你们的父皇是被谁害死的吗!”
问毕,宇文邕宇文直齐答,“宇文护!”
叱奴太后气喘吁吁,“你们倒还记得这奸臣的名字。”
“儿臣绝不会忘了父皇是被宇文护所害”,宇文直道。
宇文邕眼中起了熊熊的杀意:“母后,儿臣闻得宇文护近日强抢民女十人,勾结地方官吏卖官,放纵四子宇文至杀人如蚁,此等罪状却被他只手遮天!若儿臣未出北周,怕是还不知这宇文护越发猖狂!”
叱奴冷笑,“这是为去北齐找的借口吧?真是好借口!”
宇文邕垂首不语。
直到让宇文邕宇文直走出含仁殿,叱奴太后才望着宇文邕愈显桀骜的背影,轻叹:“邕儿自小便一心只读国书兵册,向来不喜女色,此番见他如此护着那女子,怕是对她动了真心。”
老嬷嬷道:“皇上已经不是雏鸟,俨然长成了雄鹰,娘娘为何不任他自己飞呢?”
“任他?难道任他只流连女色,不顾国家大事么?”叱奴太后道,“邕儿不比直儿,唯邕儿是能与宇文护抗衡的帝皇,将那女子带来我见见罢。”
“娘娘,那女子没有随皇上回来。”
叱奴太后沉思许久才道:“若那女子无能助邕儿夺得天下之权,那就……”
老嬷嬷点头,“是。”
时至春中,高阕亦回了北周。
正跨入了醴泉宫,倾镜相迎,命退了所有人,将高阕拉入了殿中,“阕儿,你为何还要回来?”
“我……我也许永远不回去了”,高阕道。
“发生了何事?见到四殿下了吗?”倾镜问道。
高阕强笑,“见到了,他,很好”,话还未完,双行清泪不必眨眼便落了下来。
倾镜为她拭去,“我不问了,我不问了”,其实心中已能明白三四分。
正是此时,司渊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圣旨到。”
高阕与倾镜一同出去,只见院中所有婢女已朝着司渊齐齐跪着,高阕和倾镜走至司渊面前亦跪下。
司渊展开明黄色的布帛诵道:“婢女阿阕,因私逃出宫,降为宫女,贬往司浣堂。阕姑娘,收着罢。”
“阕儿,这……皇上他怎会如此?”倾镜问。
高阕虽疑惑,却也没有问,只是静静地领了圣旨。其他婢女们窃窃私语,有的十分同情,有的暗自窃喜。
“阕姑娘,这就随司渊去司浣堂罢,司渊先带您去熟悉一番。”
虽被贬,司渊的礼数却还在,这事怕不是宇文邕的本意,高阕如此想着,口中应道:“是”,然后侧首望向倾镜,“不必担心我”,便随司渊去了。
司渊在途中已大致介绍了一番司浣堂,司浣堂里的宫女便是最低等的宫女,除了冷宫,大概只有这里无人愿来了。司渊将一套司浣堂所要穿的宫女服裳给了高阕,然后轻声向高阕道:“阕姑娘,此圣旨也是有人迫皇上所下,皇上的心思您不会不知晓,待个几日就回去了,姑娘无需忧心。”
眼看司渊便要走了,高阕叫住了他,“代我向皇上传句话罢”,然后又思了思,“算了,无事,你去罢。”
司渊离去了。
高阕刚步入司浣堂,众人便如同没有见着般,只是各做各事,高阕呆呆站在原地,不知该干什么。
忽然一鞭子甩向高阕的腿,“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干活去?”
“鸴嬷嬷”,众人停下,齐齐向那鸴嬷嬷行了个礼,便又各自干活了,端的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高阕转身,见是一位老嬷嬷,便笑道:“鸴嬷嬷,我是新来的,不知该做什么。”
“不知该做什么?不是拿着衣服吗,先换上,然后再去把那里的衣服给洗了!这司浣堂居然还有新人愿意来”,鸴嬷嬷指了指那角落里脏乱的一堆衣物,又向众人道:“要是给我看见了谁偷懒,司浣堂可没有多余的饭给不做事的人吃!你还不去干活!”又是一鞭子抽了高阕的腿。
高阕强笑着,进了旁边一屋子换上了衣物,不知是什么料子,扎得人后背又疼又痒,高阕走了出来。
又是一鞭子,“干活!”
“是是是”,高阕赶紧小跑到角落里,望了望那些人怎么浣的,照着模样洗了起来。
“用点劲!”又是一鞭子。
至了亥时,高阕方才完成了她的任务,洗了三大盆的衣裳。
高阕步至宫女住苑,才发现十几个床铺都睡满了人,一眼望去,倒还有个床铺,高阕走近才发现只有个床,没有被褥。
高阕又望了望其他宫女的床铺又有床帐子又有薄被,却还是坐上了硬硬的床,已至夏日,虽无薄被,却也不会冷罢。
高阕将裙撩起来,一双玉足已然生了十几条红条,红的地方有些肿,经不得碰,一碰便疼。高阕此时也不知去哪里寻药膏,也因实在累极,迷迷糊糊睡去了。
也未天亮,高阕半梦半醒间想拉被褥覆身,拉不到被褥而身体缩成了一团。虽已是夏,可宫中实在有些冷。
鸴嬷嬷正要吹熄油灯寝下,便有人敲醒了她的门。
“你是谁?”鸴嬷嬷在司浣堂已有不少年数,竟从未见过此人,只见这女子衣着打扮,想是侍候某位得宠娘娘的宫女了。
“我家主子想要嬷嬷你‘好好’对那个新来的”,宫女从袖中拿出一盒珠宝。
鸴嬷嬷望着那盒金灿灿的宝贝,向宫女推去,“不论新的老的,嬷嬷我自会调教,我想你家娘娘管不到司浣堂的事罢?”
宫女气恼,“这可是皇后娘娘的命令,后宫皆是她所掌,你不过是个嬷嬷,竟敢不从?”
“夜已深了,姑娘还是早点回去罢”,鸴嬷嬷闭了房门。
只听那宫女恨恨地道了句“真不识相”便走了。
鸴嬷嬷心中想着这阿阕究竟犯了何事,怎前脚一个要置她于死地,后脚一个又要我“好好”对她。
睡得甚甜时,又是一鞭子甩在了高阕背上。一片混沌之后,只觉得疼了一阵,还未反应过来,高阕已坐在了角落里洗起了衣裳,且鸴嬷嬷不时地来逛了逛,高阕见她巡查完走了,才捏了捏昨晚已酸痛了的肩膀,又是一鞭打到背上来。
“今天你要洗五盆子衣服,还有空捏肩?”鸴嬷嬷道。
“五盆?昨日不是三盆么?”高阕问着,手头停下了。
鸴嬷嬷又向她抽去,鞭子却偏了,小尾巴划过高阕的脖颈,一道红色愈来愈深,鸴嬷嬷有些不忍,却还是厉声道:“昨儿个你是新来的,难道今日你还是新来的吗?快浣,今日不将这些浣完不给饭!”鸴嬷嬷指了指她身旁的五盆子衣物。
高阕不敢去揉脖颈上的红痕,怕又遭来一鞭,垂首继续洗着,心里嘀咕着,这些衣物明明都不脏,为何要浣?
时至子时,高阕终于浣完所有的衣物,想来晚饭已收走了,正要回住苑,鸴嬷嬷叫住了她,“阿阕,你过来。”
高阕怕她这又是教训自己,一边向她慢慢步去,一边忙道:“鸴嬷嬷,我已经将五盆衣物都浣好了。”
鸴嬷嬷伸手将她的头捏向一边,脖颈上的红痕已有些肿了,她将一个小瓶子给了高阕,“每晚在患处抹一抹,五日便好了。”
高阕接过,笑道:“谢谢鸴嬷嬷。”
鸴嬷嬷又将一碗白糕点给了高阕,“你是新来的,每日洗五盆着实是累了些,饭已收走了,这里还有些糕点,你拿去填填肚子罢。”
高阕呆呆道:“鸴嬷嬷……”
鸴嬷嬷望着她道:“你这个孩子,喜怒哀乐全现在了脸上,不懂藏起来,也缺心眼,有些人害你呢,你还不知道。”
高阕实在不知鸴嬷嬷在提醒她什么,“有些人”又是哪些人?
“好了,你还懂不了这些道理,你回住苑去罢,这里我来锁门”,鸴嬷嬷道。
“是。”
还未至住苑,司渊便来了,“阕姑娘,皇上有请。”
高阕跟着司渊到了正阳宫,一眼见了摔在地上的酒盏和酒壶,空气中又有一股子浓浓的酒味,再走入几步,果不其然,宇文邕软倚在矮座上。
“他都醉成这样了,还叫我来做甚么”,高阕问着司渊。
司渊道:“皇上被太后打了,只知皇上背部伤势颇重,却不许我等照顾。”
“他为何被太后打了?”高阕问。
司渊不答,高阕已知多半是因她。
“有伤该请御医,寻我何用?”高阕上前把宇文邕手里的杯盏放在了案上。
“皇上不许我等宣御医,也不许我等告诉皇后,思来想去,司渊斗胆叫了姑娘来,还望姑娘能够为皇上上药”,司渊将一小盒有着怡人香气的膏药递于高阕,便自己退了出去。
高阕见宇文邕剑眉微蹙,心中便柔软了,将他架在自己身上,把他拖到床上去,再将他身子翻过来。动作间怕是不少牵动他伤口,他低低呻吟着疼。
高阕将他上衣全然褪了下来,一条一条都快紫了的淤青,纵横七八条。高阕的眉也蹙了起来,若真这些都是为了她,宇文邕这又是何必?高阕不过碰了碰,宇文邕的背便抽了一下,淤青随着骨肉而更牵痛。高阕望向宇文邕,不自意靠了下去,将头靠在他的背上。
宇文邕微睁了睁眼,复又闭上。
高阕将那盒膏药用手指沾了些,然后动作尽量轻柔的为他的淤青抹好膏药。
还未抹完,高阕已倦了,靠在宇文邕的背上就那么睡着了。
宇文邕其实并未全醉,此番感受不到她的动作了,便翻了身,见她已睡着了,轻轻的捏了捏她的鼻子,“你上药可真疼!”说完,忍着背上的疼痛,将高阕抱到床上。
宇文邕见她眉目舒展开来,想必是睡得舒服,轻轻一笑,侧躺着身子凝望着她,左手拖着脑袋,右手将她颈间的发束拂到背后去,一条红肿的鞭痕突兀地展现在宇文邕眼里。
宇文邕轻轻抚着她的鞭痕,只见高阕瑟缩了一下,“对不起,阿阕。”
宇文邕抱紧高阕,怀里的小人轻轻呢喃,“不要碰我,疼……”
宇文邕一惊,伤痕不会只有那,于是将她的衣物褪了一半,浑身都不均匀的分布。着鞭痕,有浅有深,而腿上更是密布,这哪里只是浣衣去了,分明是进了牢狱!
宇文邕轻轻抱住高阕,手已握成了拳,肯定是宇文护!让阿阕去司浣堂就是他提出来的!
宇文邕拿过那盒膏药,用指腹为高阕轻轻抹着,“等我除掉宇文护!便再不会有人敢伤害你了!”
高阕醒时,是在住苑里,衣服已换成了平常所穿华服,身上的伤也都涂了膏药,高阕望了望窗外的日光,怕是辰时已过了大半。想是今早司渊送了她回来,鸴嬷嬷便说不了甚么。高阕赶紧换了宫女服饰,赶紧出去浣衣了。
鸴嬷嬷正在院中督着,众人一见高阕来了,目光纷纷是厌恶。
“鸴嬷嬷,今日我起的晚了,我这就浣衣去”,高阕道。
刚要奔去角落,鸴嬷嬷拦住了她,“跟我来。”
步入院外,鸴嬷嬷大喊一声“跪下!”
高阕看见了面前凹凸不平的搓衣板,还是跪了下去,眉目紧蹙。
“脱去外衣,不跪至申时,不准起来!”鸴嬷嬷说完这句便走了。
众人都指着她窃笑着,有个大胆的浣衣宫女骂道:“贱蹄子,连宦官都去勾引!罚!罚得好!”
勾引宦官?这未免也忒胡说八道了罢!
高阕却也不与她们争,就这么跪着。
今日倒也真是天罚,大雨瓢泼,众人们都把衣物拿到屋里洗,幸灾乐祸地看着高阕跪在雨中不得起来。
“笑甚么笑!”鸴嬷嬷向高阕喊道,“给我跪着!”
“是,鸴嬷嬷”,高阕的言语中已有几分虚弱。
浑身的疤痕遇了水,只怕又要疼个几天,高阕这么想着,身体已受不住,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宇文邕因放心不下高阕,这日正来看看她,却正巧见她在雨中倒下,宇文邕抱住了她,感受到她浑身都烫着,便要抱了她走。
大雨如注,鸴嬷嬷看不清这身着明黄的人是谁,急急追出来,但见这衣样是云腾飞龙,便惊住了,垂首行礼,“皇上。”
“滚!”宇文邕大喊。
宇文邕冒雨将高阕抱到了正阳宫,并命司渊请了御医,一下正阳宫便挤了八名御医。
八位御医轮个把脉,再经商议,由年岁最长的御医向宇文邕禀道:“皇上,此女这是喜脉,怀胎已近三月。这伤倒无大碍,调养一月半月的便就愈合了。”
“甚么!阿阕有了朕的皇儿?”宇文邕惊喜问道。
听得宇文邕如此问,御医们自然站成了一排向宇文邕行礼,“恭喜皇上!”
宇文邕手中的玉手一下捏紧了,回头见高阕的眼慢慢睁了开来,望着他流泪,“宇文邕。”
宇文邕挥手命退了众人,将高阕拥入怀中,柔声细语,“阿阕,对不起,高长恭迎娶王妃的那晚,我们已经……”
高阕哽了哽喉轻道:“我早已知晓”,眼一闭,一行泪那么落下,滴在宇文邕放在她小腹上的手背。
“你何时知晓的?莫非是司渊?”宇文邕问。
高阕不语,只是静静的流着泪。
“阿阕,不要哭,这是我们的孩子。”
“我还没有想过,我会有个孩子……”
那一寸寸并不是心的溃殇,而是心散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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