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渊打理好了三大箱子命小厮抬上马车,见妥当了,便上了长廊对着宇文邕道:‘公子,行李已收拾好,不知何时出发?’正向下远望着庭院的宇文邕忽而笑了,转身走入,问着高阕,“若说北齐清浅园中的梅花阵可是一绝。那清浅园的梅花已是香得极好,不若阿阕随我一赏?”
“好”,高阕听得此话甚为耳熟,却一下子也记不清,直到来到清浅园的门口,方才记起,花容略略失色。
“阿阕,是不是哪还不舒服?怎的脸色不太好?”宇文邕问。
高阕摇了摇头,“无事。我们进去罢。”
宇文邕上前搭了她的肩,相携步入了清浅园。
入眼的,均是疏影横斜的梅花枝,仿若舞姬着了一身红白相间的霓裳,婀娜多姿,高阕看得入了神。从梅花缝儿中望去,她脸上挂着清清浅浅的笑。
宇文邕尚且自以为是他那提议来观赏梅花令高阕欢喜,“美罢?”
“美”,高阕闭起眼呼吸着梅花的冷香。
脑海里纷纷如云,一下是长恭那段浅甜的告白,一下是混杂着长恭书卷气息和梅花缕缕香气的拥抱,一下是自己那时犹如梦呓般一声又一声的长恭……红唇不自意溜出一句“水冷酒,一点两点三点”。
“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是长恭?高阕轻轻睁眼,我无数次的幻想再相遇的场景,梦里都在思考应有的对白,那兰陵王妃如若是误会,我原谅你,如若是事实……
高阕笑容凝在脸上,入眼的果不其然是近在咫尺的宇文邕,他正摘了一枝绽了好几颗骨朵儿的梅花,插入她的发髻间,动作不知轻重,扎得她生疼,却满怀爱意。
他的笑太过灿烂,高阕偏眼,一个再不能熟悉了的身影却在花缝儿间一晃而过,宛若游魂,或是被思念诅咒的傀儡。
“阿阕,你真美!”
高阕不由分说地拉了宇文邕便走。
“阿阕,怎么了?”宇文邕问。
“我们回去罢,还得出发呢”,高阕回首,目光却撞见了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他也如同高阕望着他那般望着高阕,眼神里有千丝万缕的思念。
那句话的后半段在高阕心里清晰形成:如若误会,我原谅你,如若实情,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实情便是一女子娉娉婷婷走来,挽了长恭的手,小唇微撅,似在抱怨甚么,而高长恭啊高长恭,居然为她摘下一片与发髻纠缠的梅花瓣,然后才回首,望着自己。
高阕的心思却全不在此,她想微微睁眼去看高长恭受伤的表情,那会让她愉快,虽然是心将痛死的愉快。可终究眼皮太重。
过了很久,天旋地转……
当宇文邕与高阕大口呼吸,当高阕以为他肯定走了,他的声音又在耳旁不远响起,“北齐兰陵王见过周帝,昌黎公主。”
高阕压抑住了呼吸,然后她看到高长恭眼中有一抹思念和一抹心痛。
而让高阕近乎绝望的是二人十指相扣,并在腰际佩了证实夫妻的相思玉,那她的金玲算个甚么东西?一个人的魂牵梦萦?太可笑了!她伸手去摸腰际,却摸不到金玲,她略略一思,是了,放在北周住苑的梳妆匣子里。
他们说了甚么,高阕听不大清,她就只是那么惨淡的笑着。恍惚中,宇文邕和高长恭似乎都叫了她的名字,她没有去应。
高阕在马车颠簸中醒来,“这是去北周么?”
宇文邕点头。
“好,好,以后再不回来了,再不回来了……”高阕喃喃。
瑰丽的夕阳余晖笼着颠簸的马车,一声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后头的道上渐渐显出一个孤寂的身影,他骑在踏雪上,口中大喊“阕儿,停下来,阕儿!”
高阕不必去看是谁,只是紧握了宇文邕的手,低声道:“不要停!求求你!不要停!”
然而马车加速,高长恭亦快,许是嗓子已不舒服了,再不如初时的大吼,只是不停歇的叫喊着她的名字。
而马车里的高阕捂着耳朵缩在宇文邕的怀里,眼泪汹涌。
高长恭咳了几声,俯下身对踏雪说:“我们一定能追到她。”
宇文邕掀了帘子,见后头的长恭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心中愠火熊熊,便对前头喊道:“停车!”
“不,宇文邕,不要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踏雪也终于止蹄。
宇文邕下了马车,高长恭下了马便奔了过来,“宇文邕,我要带走她!”
正要伸手去掀帘子,脸上便挨了宇文邕一拳。
“她何曾是你的?”宇文邕又上前打了高长恭几拳,“如今她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吗?”
司渊正要上前去看宇文邕手的伤势,却被宇文邕一把推开,“走开!”
宇文邕扯住高长恭的衣襟,“高长恭,她已经是我北周的人了,不是你的兰陵王妃!”
高长恭没有还手,只是想走到高阕面前去和她说些话,但前进一步就被宇文邕打得后退三步,口中只喃喃她的名字。
“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宇文邕吼道。
高阕起初是害怕见到长恭,此番二人打斗声愈来愈响,下了马车一看便惊了,高长恭已嘴角挂了红,额角也有了伤痕。高阕冲上前去,替高长恭挡住宇文邕又要落在他身上的拳头,肩膀一击,不疼,只是突然没了知觉。
“阿阕!”
高阕护在高长恭面前,“别打了!”
“阕儿……阕儿……”
高阕转身去看高长恭,一个转身却立时换了目光,盛满了冰霜,“四皇兄来追我们作甚么?还是回府多陪陪四皇嫂罢。”
说完便转身向宇文邕道:“我们走罢。”
高长恭拉了高阕的衣袖,“阕儿,我没有……”
高阕这次没有回头,笑了笑,“没有甚么?”
“阕儿,那个不是……我不是真心要娶她的……”
正要去拉她的手,却被宇文邕重重拍开,“兰陵王,请你对我的爱妃尊重些!”
高阕颤了颤眼睫落下清泪,却依然没有回头。
高长恭没有去理宇文邕,只是望着高阕的背影,满是尘土的手牵住了高阕,如同哀求的低声道:“阕儿,你信我,你信我好不好?”
高阕双眉一蹙,甩了他的手,“高长恭,我信过你”,说完,拉了宇文邕的手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独留高长恭在原地一人伫立,嘴角的血滴在了初萌的草,那是方才高阕几近忍不住想为他拭去的一抹血。
夕阳迟暮,唯有墨马断肠人。
断肠人埋首呢喃:“阕儿……”
转眼便已入夜了,侍女为她在马车上铺好了绒毯,转身就要下车。
高阕慌忙叫住了她,“楹儿,宇文……乜公子怎久久不归?”
楹儿刚要道‘不知’时,便见了宇文邕和司渊从远处踱来,“姑娘,他们来了。”
高阕望着宇文邕,见他抬首望了一眼自己,然后脚步一斜避开了马车。
“公子”,高阕叫住他。
他没有回头,“今晚不要与我说话”,落下这一句便走开,在马车不远处司渊给他铺的玉簟上躺下,闭眼,再不开口。
“姑娘,你睡罢,楹儿就在马车外守着您”,楹儿说完,拉下了马车的帘子。
今日本该到了有客栈的地方,却因高长恭耽搁了些时间,这才只能再一次歇在野外。
高阕将绒毯拢在自己身上,马车虽小,却仍有四壁挡风,睡外头多冷。往常宇文邕总喜晚间与她挤一处,刚开始烦恼,如今他不来挤了,反倒有些空寥。竟不知宇文邕今日怎么了,自长恭走后便再不和她说话了,方才那句也是他自那后说的第一句。她掀开帘子,看宇文邕翻了身继续睡,看来那句也是今晚的最后一句。
高阕终于不再去想宇文邕,脑海才空了些,又浮起高长恭的话语来,高阕咬唇,眼泪堪堪就要落下来,却只被锁在眼眶里,良久,眼睛涩得很,而高阕今日也是累了,便睡了过去。
而马车外,司渊见众人都已睡下,才向宇文邕轻禀:“皇上,大冢宰已派人来接您。”
宇文邕挥了挥手表示听见了,而心里却想着:不能让阿阕再跟我一起回北周,若宇文护知晓她与我一道,只怕宇文护的目标里还会多个阿阕……
高阕醒时大约将至卯时,天还未大亮,氤氲着的泪水原来划满了满脸,高阕取了帕子擦了擦,没错,方才又是一个冗长的有长恭存在的梦。
四周静寂一片,因是初春,还残留着冬寒,虫豸也还未苏醒。
高阕掀了帘子宇文邕缩在那头,毛毯只盖上了脚,高阕拿了绒毯,轻轻下车,为他盖上毛毯又添了绒毯。
望着已呈蟹青色的苍穹,便想着看一回日出之景。正要向旁处的小土丘走去,却听得宇文邕翻了个身,梦呓道:“阿阕……”
你梦中有我,我却梦中有他。
高阕叹息一声,走了过去,拿了帕子垫着坐在土丘上。感觉已过了许久,却还未见到一丝红色,正是等得快有些耐不住的时候,突然在天边尽头处,鲜红色的光芒撞开个朵朵云霞,然后燃烧得愈来愈炽烈。高阕一眼不眨地望着,怕错过了那般好景。
终于,它渐渐升腾起来,破开云层,呈现在半空,却又带了点娇羞的意味,不断上升,直到它升得够高,高阕再也无法直眼凝望。
宇文邕不知何时醒的,静静的坐在她身边共赏日出的美景,眼中亦有震撼。
良久,高阕望了望方才日出初诞的天边,转首静静道:“宇文邕,既然我已决定永远在北周,那么,可否允许我和长恭作一次告别,我还有几句话想对他说,说完我便留在北周了”,恐他不肯,高阕握了他的手,“真的。”
宇文邕淡淡道:“我以为昨日那番已经作了告别。”
高阕想要反驳甚么,却想不到词句来,无言以对。
宇文邕转头,望见她轻抿的唇瓣,眉头一蹙,覆了上去,啃咬着高阕的下唇。
他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她闭上眼,没有欢迎,也没有抗拒。
终于分开,高阕只感到下唇微疼。
宇文邕望见司渊已买来了马匹,“好,去罢”,伸手温柔地抹去她下唇的血丝,然后起身走开,上马奔去。
司渊向楹儿递去半袋银两,道:“好好照顾姑娘”,再向高阕点了点头,也上马而去。
马蹄绝尘,不过一时,已见不到两人的踪影。
高阕摸了摸自己的唇,却觉他的吻有些温暖,但想法一现,高阕便被自己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
高阕再次至兰陵王府时,正要进去,却被门口的侍卫拦住了。
在兰陵王府旁的小巷角落里,已至邺多时的王暮楚这几日一直在王府旁徘徊。
楹儿赶紧为高阕挡住,担心道:“姑娘,兰陵王府不是随便能进的啊!”
高阕面不改色,依旧前进,侍卫还是挡着,“这位姑娘,不知是哪位府上的小姐,小人可不能放闲杂人等入王府!”
高阕笑了笑,向那发话的侍卫望去,却是七杀,“怎的?七杀不识得我了么?”
‘七杀’一惊,“七杀乃是小人兄长,小人名七让。”
“既是熟识,还不让我进么?”高阕望着他依然挡在前方的手臂。
“敢问姑娘是何人,只是识得我大兄,七让又怎能让您进王府呢?若姑娘是找我大兄,那么七让可以肯定大兄此刻不在王府中。”
高阕继续平静道:“我就是来找兰陵王的。”
七让还是不让,“还请姑娘先等着,容七让去禀报一声。”
高阕无奈,只好等着。
七让正进去禀报,一蒙了帕子的男子正要出王府。
七让行礼,“玉公子。”
高阕一眼便认出了他是玉惊蝉,喊道:“阿澶。”
玉惊蝉向高阕望去,眼神里是快要溢出来的震惊,“阕儿!何时从北周回来的?北周是不是吃的不好,还是穿的不好,阕儿你怎的瘦了些?”
高阕笑着,“北周挺好的,我这次是来找长恭的。”
“他在里面呢,我带你去找他”,玉惊蝉正要拉她进去。
七让弯腰,“玉公子,这……”
“这什么这,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可是昌……”话至关键处,高阕捏了一把玉惊蝉的胳膊。
她可不能承认自己是昌黎公主,倾镜还在北周呢,若昌黎公主回北齐的消息传了开去,让倾镜怎么办呢。
玉惊蝉八面玲珑,“她可是我和大兄的好友”,又转头向高阕道,“这些人都是新来的,都怪我那嫂子,她……不说了不说了,我带你去找大兄”,玉惊蝉怎会看不到高阕眼底的悲伤。
玉惊蝉将高阕引入苑里,才轻声问道:“倾镜怎不和你一起回来?”
“她在北周”,高阕强笑,“她说下次有机会就回来看你。”
玉惊蝉笑了,继续引她去。
还未近书房,一阵尚为熟悉的声音从书房里传了来。
“王爷,你好歹吃一口,这是溶月特地为你煮的粥。”
“王爷,溶月喂你吃?”
“王爷,可好吃?”
一阵笑声,“王爷喜欢吃,太好了,溶月以后天天给你做。”
声声带着撒娇的味道。
高阕的脚步凌乱了却又立时稳稳跟着玉惊蝉步去。
玉惊蝉强笑,“嫂子就这样的,阕儿你不必放在心上。”
高阕恍惚地点了点头。
玉惊蝉敲响了书房的门。
“进罢”,是长恭的声音。
玉惊蝉向她望了望,然后进去,高阕蹙着眉闭了闭眼,随他进去。
在长恭看到高阕的那一瞬,满脸的冰霜似乎正在融化,他站了起来。
本站在一旁收拾碗盏的郑溶月疑惑长恭为何会如此而向高阕那处望去,然后三人无话,唯玉惊蝉的声音在回荡,“大兄,阕儿来了。”
郑溶月望着她,原来见了画像,已能看出她有多倾城,如今见了才知那画像其实不过只画了三成,剩余七成是神韵,只有如此面对面见过,才能感受出来。她并没有美到无人能及,甚至不比自己美。郑溶月见了她,知道她不过只是先皇的小女,心底却仍有点自惭形秽。
高阕强笑着向郑溶月点了点头,然后望向长恭,“四皇兄,我有几句话与你说。”
长恭蹙眉,不过一日不见,阕儿怎会变得如此,生生透出清冷来,口中向郑溶月道:“溶月,你先下去。”
郑溶月端了盘便下去了,玉惊蝉自然也跟了出去。
“阕儿,你想说甚么?”长恭见了她神情,已知她不是要留在北齐。
“长恭,以后我不再回北齐了”,高阕静静地说。
长恭无话。
“君恩不可追,昨日种种,请君当作一场梦罢”,高阕笑了,犹如雨打的落花,美得凄冷,“这是我想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转身离去。
高阕一步一步向外走着,玉惊蝉在唤她,她没有去理,只是用尽力气笑着走出了兰陵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