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无甚烦心之事,高阕至巳时才醒,睁眼时倾镜已将榻帘勾起,拿过一旁衣架上的碎花内袄为她披上,“公主今日倒是起得有些晚了。”
高阕就着倾镜递来的茶盏饮下花茶漱口便起身,“既无事,何不睡得饱些?”突然又想到甚么,问向倾镜,“现下甚么时辰?今日没有长恭的书信么?”
“巳时刚过”,倾镜忍住了笑意,为她再披上一件外衫,“却是没有,不过一夜未见,公主便急了么?”
高阕知她是在打趣自己便也懒得辩驳,随她去说。见倾镜在收拾着床榻,高阕便先坐下铜镜前,将装有玉饰与护花金铃的锦盒打开,取出金铃握在手心,又望向那玉饰,心中想着长恭,便唇角勾了一笑。
沉思间,三千青丝已被细细地梳着。
一梳,二梳,却在第三梳时弄疼了高阕。
高阕吃痛抬头,“倾镜,你可是第一次——”余话哽在喉中,镜中倒映的那人不是倾镜的模样,倒像……像长恭?
高阕惊回首,竟真是长恭!
长恭笑道:“将你弄疼了么?我轻些罢”,长恭将高阕扶回面向铜镜。
高阕顿觉一热冲上脸颊两侧,唇角微微上扬。她注视着铜镜中映出长恭的一举一动,“怎突然来为我梳发?”
长恭将头后靠入高阕的脖颈,二人肌肤相触,“今早在前殿待你多时,你倒一直恋睡,我便来看看,正是方才在门口遇了倾镜,便想着为你梳一梳发。”
“这可是我的闺房”,高阕小声点出。
长恭后拥住高阕,“我来不得么?”
高阕脸红不语。
长恭起身道:“如此长恭真是冒犯了,这就回前堂候着去。”
高阕本想拉住长恭的衣袖,不料拉住了长恭的手,“你……你还未给我梳完发呢!”
长恭笑着转身,将手中一大一小的银篦放在高阕面前的梳妆台上,正是中元节那晚长恭去买的两把银篦,“赠你银篦梳发,我大些的,你较小的,可好?”说完,便继续执了小银篦为高阕梳发。
“好”,高阕将大银篦拿在手中细看。
而后,因长恭不会盘髻便还是假手于倾镜,在一旁耐心地见倾镜将高阕的散发盘成精致的发髻,末了,插上那只自己赠与阕儿的桃花玉饰。
长恭与高阕一同食了早膳后两人便一同出了门,不坐马车,二人各骑了踏雪与无痕。
恍惚间才知已至了十一月,正是木樨欲凋,寒梅将发之时,却不知会结甚么果。
二人正要驾马离去,却见一宫婢驾马急至,下马一礼,薄唇微启“太子与永昌公主邀昌黎公主入宫赴宴”,宫婢将礼帖递于倾镜。
高阕也算是个尴尬的公主,平时少在宫中走动,这会却怎么开宴来邀她?
二人下马,倾镜又递于高阕,略略一读,便回首凝眸于长恭,长恭轻轻点首。
高阕便又回眸与宫婢道:“劳烦你回宫禀报我随后则至。”
宫婢盈盈一礼,遂驾马远处。
马车既至,高阕被倾镜扶着登上,却赶紧启了遮帘,只见长恭亦翻身跃上了踏雪的背,驾马靠近高阕,笑道:“既不能辞,那便去罢,我先回府了,有事便来寻我。”
高阕望着驾马步向相反方向的长恭频频回首笑对着她,却在眼中越来越远,心里很是怨这突如其来的宫宴。
碎玉苑是离东宫最近的苑囿,此时各色菊花摆满其间。高阕至时,人已聚了许多,因这宫宴由太子高纬与永昌公主合办,其中既有男宾却也有女眷,大约都是些身份尊贵之人,却不知叫她一个受人冷眼了好几年的公主赴宴做甚。
永昌似认出正走入碎玉苑的人便是昌黎公主高阕,侧首向身边与男女闲谈的高纬道:“昌黎来了”,声音不大却也不小,正好让周围一圈的人听见了,霎时不少人看向了高阕,渐渐地,所有人都望向了高阕。
高阕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仍然上前道:“高阕来了。”
随着高阕莲步至高纬与永昌的面前,周边的人细碎的私语便不绝于耳,却是听不清楚,高阕自然也懒得去猜度,便退至一旁去了。
久之,众人的目光便散了,三五成群地在议论是非。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然而真实情况却是人人都无聊得紧,彼此之间不过寒暄敷衍,歌舞升平不假,却是宫中数见不鲜的东西,让人只烦不奇。
高阕垂头一看自己今日的衣着:柔得正好,颜色染得难得的水蓝金缕彩云纹外衫,内里是碎花竖领内袄,腰间是长恭所赠,每日不离的护花金铃,高阕轻抚了抚。是了,相较于眼前除男宾的一大片姹紫嫣红,的确太过素净了。
高阕站于角落中,全苑约莫有了二十余人,能认出是谁的人掰指头都掰得清楚。那位一直不离酒盏,与一男二女聊着,旁边不远的是永昌,正和她的妹妹东安招呼着郡主们,余下人中认识的便只有斛律云妭了,此刻她正朝了高阕笑着步来。
“阕姐姐”,斛律云妭的声音很甜,如同沾了蜜一般。
高阕倒是无意中不太喜欢她的,也许是因为她喜欢长恭罢,但还是笑了出来。
斛律云妭拿过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道:“可见阕姐姐也是不喜欢这样的宴会的。”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觉着腻”,高阕也将手中的茶盏抿了一口。
一阵凉风过,高阕腰间铃响。
斛律云妭突然注意到了高阕腰间可爱精致的护花金铃,不免打量起来,“阕姐姐为何随身带着一枚铃铛?”
她好奇地紧,眼看就要伸手摸到,高阕一个退步,“较于云妭妹妹不过是普通的护花铃,对于我却是有着深意,此物却不忍他人触碰,云妭妹妹若喜,他日叫人打一枚送与你可好?”高阕怎能让喜欢长恭的她摸长恭赠与她的护花铃?高阕对斛律云妭更反感了些。
斛律云妭见高阕极护着它,便也不敢去打量它了,只将话题一转,“今日之宴亦邀了兰陵王,却只他还未来了。”
“甚么!”高阕小声惊呼。
正是此时,高纬大声言道:“为何兰陵王还不赴宴?”
菊花绚烂处,长恭如天神一般步入碎玉苑,美音入耳,“长恭在此,来迟了还望各位恕罪。”
长恭的出现让女眷们小小激动了一番,而高阕注意到了身旁的斛律云妭简直是被长恭所迷,想把长恭看进眼里去,但又回眸望去长恭时,却见他一直注视着自己,心下一暖。
谁都不曾注意到的是高纬眼中的怒火,突然出现的高长恭竟一下将他的风头踩了下去,众皇妹都如蜂蝶般萦绕在他身旁,但高纬立时便敛了怒火笑道:“迟到可要罚你,便罚你饮酒三杯。”
长恭认罚,豪爽地连饮三杯,更是引起女眷们的一番欢呼,宴上余下的几位男宾纷纷自惭形秽一般自顾自饮酒。
高阕望着长恭的侧颊,竟有些害怕会失去他,高阕在心里苦笑自己一番,许是多虑了罢。
宴会至午时一刻才结束,不过众人皆留在宫中用了永昌公主准备的午膳才散去。
而斛律云妭一昧不离长恭的目光,而长恭有时与她笑话几句,可高阕依然想着以后二人要远离她。
情字也许非常自私,只容得下两个人的心。
长恭送高阕回府,一路上,高阕痴痴地望着长恭驾着踏雪而行的身影,想把他任何一个动作都铭记在心底,待未来的以后便可自行酝酿一番。
再度几日,高阕得了空便想着去访一访不久前刚诞下麟儿的义宁。
高阕步入斛律府,便有一灵巧的奴婢领她至义宁所在的屋中,一路上眼见府内家丁虽多,却一个个敛襟屈膝,无那生气。偌大的斛律府虽人来人往,却也能觉出鸦雀无声下的死气沉沉。
见着屋内的义宁正逗弄着怀中粉嫩的婴孩,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义宁抬首望去,见到高阕的瞬间,眼中闪过一道光,“阕儿!”
高阕步近她身旁,轻轻握住那在空中胡抓的小肉手,笑道:“听闻你不久前诞下一女,便一直想来看看,是叫婉儿罢,生得真是可爱,眉目倒与你挺像。”
可见义宁心中还是忘不却高孝琬的,连女儿的名字都作读琬的字。
婉儿被高阕逗得笑了,满嘴无牙竟滴下口水来,义宁忙取过一旁的绢布拭去,这才再将目光望向高阕,“幸好你还记得有我还来看看,不然我可要闷坏了呢!”
高阕投去疑惑的目光,笑道:“如今你已得二儿一女,若是别人都要忙成一团了,也只有你才说要闷坏。”
义宁命飞花把婉儿抱了下去,并命退了满屋子的婢女,想着与高阕说些体己话儿。
闻婢女的脚步有些远了,义宁才轻笑一声道:“阕儿你可知,自我同意下嫁斛律武都之时,便已注定了要步上如今这样的路。”
“斛律武都待你不好么?”高阕问道。
“好,怎能不好?”义宁苦笑,“就因为我是父皇最宠爱的义宁公主才对我那样好。最初的我也以为他或许是个如意郎君,更傻傻相信,与他一同生活未必是一件坏事,可谁知自父皇星驾后,他便立时换了个脾性,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他竟打你么?”高阕一惊。
义宁赶紧向高阕做了个小声的手势,待确定无人在门外偷听才继续道:“倒不曾打我,只是待我十分冷漠”,义宁又苦笑一声,“我在他心中一直以来便只是个公主而并不是他发妻。”
高阕很是心疼义宁这般小心翼翼,怕隔墙有耳的模样,与最初天不怕地不怕的义宁实在有着太大的不同。眼见着义宁眼一闭便落下两行泪来,便掏出袖中的绢子为她轻拭,“义宁,我却不知你过的是这般的日子!你可是文宣皇帝生前最宠爱的义宁公主!怎忍得下如此度日?为何不搬出去?”
“这便是我的苦处了,武都他长年在梁兖二州任刺史不在邺城,孩子们尚需我的照顾,我又岂能让他们没有爹爹?”义宁又落下泪来,“我从小便不知母亲是谁,陪伴我的只有宠我爱我的父皇,便想着只要武都对孩子们好,我便也安心于此了。”
高阕望着义宁,良久才道出一句话来“那时初识的义宁怕也认不出现下的义宁了”。
义宁才露了笑颜,“人生无常,又怎知未来会如何?我却是羡慕你的,阕儿,如今你与恭皇兄如何了?”
“便是一直如此罢”,高阕锁眉,“我其实一直很怕皇上突然下令将我嫁于哪位大臣之子,可我不愿,义宁,你知道的,我心中唯长恭一人,若那一日真的来了,我……我不知该怎么办……”高阕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义宁握住了高阕颤抖的双手,“恭皇兄不是现下名声大噪么!待得恭皇兄再有一番作为,你二人再一同去求皇上开恩。李贵人先前乃是前朝皇帝的妃子,皇上不也是将她纳为贵人么?想来皇上也许会成全你们的一往情深。”
此番话将高阕更打落深渊,她简直觉得高湛会懂她与长恭的一往情深是个天大的玩笑话!
高阕摇头,喃喃道:“皇上岂会成全我二人?”
“那你们还可以去求皇祖母,皇祖母她——”见高阕一昧地摇头,义宁便知她已不想再提恭皇兄的事了,“我不想阕儿你步我后尘。”
于是二人各自垂眼沉默。
恰是此时,一阵婴孩啼哭由远及近,接着飞花将婉儿抱了进来,“公主,三小姐一直哭个不停,任奴婢如何哄她,三小姐一直在哭,这可怎么办?”
义宁抱过已哭得满面通红的婉儿,全副心思都只在她身上了。
高阕见义宁无了闲暇便道:“义宁,如此我便先回去了,何日得空再来看你与婉儿。”
义宁移不开眼,“飞花,快送送阕儿”,只望了高阕一眼便又去哄着婉儿了。
飞花正要相送,高阕摆了摆手,“你便也去照顾着罢,无事多与你家公主说些玩笑话。”
飞花应道,便也同义宁哄婉儿。
高阕再望了一眼义宁便提步离去,步了一会,耳后还依稀有着义宁终于把婉儿逗笑了的声音,高阕见着这清冷的苑落,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日探马来报::陛下,十万敌军围攻洛阳城已两月之余,城上守军已支撑不了多时了,豫州刺史王士良已奉城降周!
高湛听到此处,唇角微勾,待抬首面见文武百官时便又复了严肃之色,“既如此,各位爱卿有何看法?”
祖珽步出列道:“臣闻兰陵王文武兼备,既有解救晋阳在前,何不遣兰陵王前去解洛阳之围?”
高湛听罢,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刚要道出派遣兰陵王前去平乱,可斛律光一脚迈出武官列,“洛阳乃我大齐大城,周国绝不会无备而来,定然有直取洛阳大计,长恭实战颇少,洛阳若是失守该当如何?何不让老臣前去?小马虽武,却不比老马识途。”
见高湛有些犹豫,段韶手拿朝笏垂首道:“臣亦请命前去助援洛阳。”
高湛岂能放过如此机会?只见他面有难色道:“二位爱卿已将半百,不知这战火硝烟,二位爱卿还能挡住否?”
斛律光狂笑一声,拍了拍胸脯,“皇上,臣这把老骨头自小便在马背上长大,幼时便擅长骑射,区区一场小战,倒还撑得过!”
高湛语塞,亦不能将他想致高长恭于死地的想法令文武百官有所察觉,此次让兰陵王战死沙场的机会只好作罢,“着兰陵王率五百将士为中军,段韶率两百骑为左军,斛律光领三百骑为右军,即刻赶往洛阳”,说完,便一甩龙袍而去。
祖珽恨恨地盯着正在百官中豪迈大笑的斛律光与段韶。
即刻赶往洛阳!
长恭听及此话便心头一怔,眼前浮现出自己允诺要伴她身侧时高阕的笑靥,可君王之命怎敢违?长恭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睁眼便见斛律光与段韶向他走来,“长恭,我们这便走罢。”
“是,外傅”,长恭便有些木然地跟上他二人走出太极殿,双手垂落在袖中紧握,双眉紧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