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殿下,这是公主的寝殿,您不能进去!四殿下!四殿下!”倾镜的声音由远及近。
高阕回首,“阕儿!阕儿!”正见长恭的身影在窗前一路走至门口却没有进来。
长恭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话语中有着轻微的喘息,“阕儿,我知你是因着流言才不想见我的,是不是?是不是?阕儿,你何必——”
“长恭,不,四皇兄——”
长恭听及那‘四皇兄’四字,喉中余话便哽住了。
许久,高阕朱唇始终不启。
“阕儿”,长恭轻柔地呼道。
高阕无法抑制眼泪逃脱出来,潸然泪下,仍然咬唇,故作冷言冷语,“四殿下,阕儿身体不适,请您回府”,她心里多想能够打开那一扇将两人隔开来的门,奔入长恭的怀里。
然而高阕的手伸了出去,又缩回袖中。
高阕心如石压般沉重。定睛望着长恭只站在门前,并未语一句,良久,转身离去。自己便泪下难抑,攥紧衣袖。
过了几日,至了中元之夜。
人潮涌动,不停地挤着失意步在闹巷中的高阕。
高阕四望着何各处皆热闹非凡的人流,昔日与长恭携手共游七夕的景象不断在眼前浮现,不禁有些模糊了记忆,以为长恭就在身后,笑着回望,喊了一声“长恭”,却只有一张张洋溢着开心的陌生脸庞,却全然没有他的身影,以为长恭与她走散了,高阕拨开人群去找,却突然明白今时不是昔日,没有长恭的陪伴,只她一人。
高阕怅然所失,只是缓缓步着。
却步至了女娲庙前,此处所站之地与记忆之中重合,她曾在眼前这棵挂满红绳木牌的树下与长恭执笔共写心愿。
她尚记得自己写了哪八个字,便向前走去,一个木牌一个木牌地寻找着自己昔日所写的木牌。
在翻阅十几块木牌后看到了无比熟悉的字迹。
那笔风,高阕识得,是长恭之字。
上有四字:不可求思。
正是高阕心绪纷杂间,一块亦无比熟悉的木牌突兀地被人横在高阕眼前,那便是高阕写的木牌,高阕转身回眸——正触到他的薄唇,映入眼帘的却是——那幅她小时送与长恭的面具,高阕退了半步,离了他温热的唇,才明白他应是长恭,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长恭举着木牌,读了一遍上面的八个小楷字,“君心我心,唯尔愿尔”,随即望向高阕,“你既写下‘君心我心,唯尔愿尔’,那日又为何要拒我于千里?”语气中饶有趣意。
长恭唇角微翘,等着面前那已是面红耳赤的高阕会如何答话,见高阕久久不语,便催道:“这是为何,阕儿?”
高阕被这几句话问得无地自容起来,心下一闪而过将身边垂挂着的木牌举在身前,“那可否请问兰陵王高长恭这下的这‘不可求思’是何意?是不可求思何人呢?说不出话来了罢?那又为何要来问我?”
长恭见眼前不肯服输、咄咄逼人的高阕只觉她分外可爱,唇便靠前抵了下去,怎知长恭会如此的高阕一下便不复刚才气势,眼中满是惊讶,但渐渐转为柔情,这是第二次隔着面具的吻。
不过须臾,长恭便离了开来,向着高阕问道:“你难道还不懂我么?我心里怎会还有别人,那时不可求思的是你呀,可如今,已不是不可求思了,而是求思却不得,是阕儿你在拒我。”
“我哪有拒你,只是那流言……那流言……”高阕不想说下去了,“长恭,你真心喜欢于我?”
长恭立时三指向天,“此心天地可鉴”,便去拉了高阕的手,“莫不成你不信我?”
高阕听得长恭的情话有些感动,反握住长恭的手,“那阕儿也不怕了。”
长恭便卸下面具,又将唇轻抵在她眉末的红痣处,高阕闭眼微笑。
而身边有人喊道:“快看,那是甚么?”
高阕长恭望去他所指之处,乃是一颗拖着长长银色光芒尾巴的球在满是孔明灯的夜空中一闪而过,须臾便失了踪影,再后又是一颗一闪而过。
高阕见此,立时垂下眼眸,双手合十。
长恭疑惑道:“阕儿,你这是在做甚?”
“母后曾说过一个故事,以前在一个西域小国每回眼见流星划过便许愿,之后那愿望纷纷实现了”,高阕望着不再划过流星的天际。
长恭道:“那你许了甚么愿?”
高阕十分认真言道:“母后说如果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垂下眼帘,“我此生唯这一个愿望。”
长恭将高阕的手握紧了些许,高阕知力抬首,长恭如若灿星的眸子好似在告诉她: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但二人只是相视,高阕莞尔,长恭一笑。
人来人往的闹巷中,女娲庙前的许愿树下,两人似无旁人般执手相望。
但高阕笑着笑着却黛眉微皱,唇角尚翘,眼睫颤下一滴泪来,划破脸颊。
竟不知怎的,在长恭面前,自己连故作坚强都不会,正要去擦拭那坠下的泪珠。
但长恭抬手先她一步抹去了,“怎?”本就是好音,此时更添轻柔,让人无法拒他。
“长恭”,高阕情不自禁靠入了长恭的脖颈间。
有一种情,还未启唇,便惆怅泪下。
长恭拥着她,亦不语甚么,她心里有太多苦痛需要流淌出来。
漫天繁星中又突然急促地划过一道流星,比时间还快,未被人捕捉在眼中。
今日正是中元节,长恭携了高阕出府。这鬼神灵怪的东西,长恭定是不怕,但高阕终归是女子,自然瑟缩些。但见了街道上并不是冷清,反倒有些许人群,高阕便也露了些笑颜,依着长恭的肩视着四方。
今夜之月倒还算圆,笼着云雾模糊不见,只大概有个圆圆的轮廓,暗月之光有着清冷之意,好似为今晚来临的鬼魂微微照亮道路,有种说不出的惧意,只是二人情意绵绵并未觉出。二人便是趁了人惧鬼的心思,终于不怕蜚语坦然步在邺城最繁华的大街,只是人并未平时那么多。但二人还是忌惮些,长恭便戴上了二人已无比熟悉的——恶鬼面具。
长恭双目透过了灯笼间的空隙望到了那小摊上的胖娃娃面具,便想着买来送与高阕,“阕儿,我离开一会可好?”
“做甚么?”高阕问道。
长恭语噎,总不能直说我要买个面具送你罢,便一下子不知还说甚么。
高阕却突然脸上一红,言道:“你去罢”,她以为长恭是要出恭。
长恭一愣,知她心思,便笑了笑道:“便在这原地等我,我很快就回来”,回来给你个惊喜。便跑去了与小摊子相对的方向。
高阕等在原地。
在另一排灯笼后,长恭看高阕并未注意,便偷溜去了对面那摆着胖娃娃的面具摊,至了后,却发现这小摊上的东西倒挺多,五彩缤纷一中,倒想不好将甚么买来送与高阕。
长恭迟迟不来,高阕有些心焦,望着长恭方才离去的方向,却依然望不到长恭要回来的身影,偶尔有几个人零星走过,高阕以为是长恭,抬头去看却一一不是。
长恭拿起胖娃娃的面具和一对千挑万选的——你猜是甚么——银篦,乃是梳发之物,一枚大些,一枚较小,倒像情人之物。长恭满意地付了钱,朝高阕所在走去。
走至方才二人所站之地,可那高阕却失了踪影,不知去了何处。长恭四周回望,却也找不到一星半点的高阕身影,便紧张起来,“阕儿!阕儿!阕儿!”
而此时的高阕——她正步在人烟稀疏的深巷,那些过路的人却皆垂头,不敢发出音语,怕惊扰了今夜游荡人间的鬼魂,只轻步走动,在一旁的台下安放的凳子最后几排坐下赏着台上的戏曲,空出前面几排。高阕自然知道,那几排空位是让鬼魂坐着的,心里便更惧了些,听不清台上的人在咿咿呀呀说唱些甚么,便惧得攥紧裙裾小心地快步离开。
四周唯两个声音,一个是愈来愈远的说唱,一个是自己腰间的金铃荡来荡去的脆响。只是在这条人愈来愈少的巷子,高阕已不敢再走,怕着这条深不见底的幽巷,亦怕着腰间金铃的声音太响,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会不会就听着铃响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飘至自己身边?正这么想着,高阕便惶惶捂住了金铃,脚似千斤重,自己也无那胆量再往回走还是继续走,因为随着更多的云雾挡住暗月,那本就稀疏的清冷月光更加暗了几分。在高阕心中,这却是鬼魂挡住了月光,不敢再看,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四周却是安静的很,安静得让高阕以为应该一切都过去了。
轻轻睁眼,云雾缓缓挪开,月光渐渐显了出来,那深巷也逐渐亮了一些,随着云雾被风吹开,不再挡着月光,一裙裤渐渐显露出来。
不待得深巷更加亮堂,高阕已捂了眼向反方跑去,心里只想着:那人没有脚!没有脚!是鬼!
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脸凑近她的耳朵,或者是脖颈?
高阕尖叫。
啊!鬼抓住我了!鬼抓住我了!完了!我要被鬼吃掉了!
说时迟那时快,高阕照着那抓着自己的手下去,狠咬了一口,那手吃痛放手,但立马又抓住了高阕的手,不必说,高阕又一狠口咬下去,只是那手也不肯放。渐渐地,有血腥的味道在高阕口中蔓延开来。
不是鬼!是人?
高阕这才悟到,渐渐松了口,缓缓睁了眼。
刚出现的恶鬼面具着实吓了高阕一跳,但高阕很快便识出是长恭,不由脱口而出,“长恭?”
长恭点了点头。
高阕这才突然明白,自己方才咬伤了长恭的手,现下赶紧将他的手横在自己眼前。高阕心知那一口很重,是往死里咬的,可那手侧边有着很深的咬印,此时还流血不止。
“对不起,长恭,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长恭”,高阕有些语无伦次,连忙用袖中的绢子包裹住,那绢子也染了几分红,高阕的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着,双眉已蹙在一起。
长恭用那伤手去拭了高阕已被泪水模糊的脸,亦将高阕的头微微移到一边。
高阕望去,只见那本来在不远处赏着戏曲的几人皆望着高阕,那眼神很冷。
对了,不能说话,在中元节说话不可以大声,会招来鬼魂附体的。高阕不敢再说。
那些人见高阕不再高声言语,望去一种警告的眼色便走去了其他地方。
长恭方才要靠近我,莫非是要低声与我说话,我却以为他是鬼要吃了我?
高阕这才回头,后悔不已,凑近长恭的耳畔,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身体刚要离开,却被长恭一把抱住,紧紧抱住,他亦轻声在高阕耳畔道:“我绝对不会让你再离开我身边,你很怕,是不是?”
高阕轻轻泣了,眼泪滚落在长恭的脖颈上。
二人在街道中相依。
自那天过后再十几日,长恭在王府中泼墨行书,如此磅礴字迹,却是首情诗。
墨淮急急来报,“王爷,河南王言语不当冒犯了皇上,皇上使人强灌毒酒,致使投水而亡!”
长恭原本惬意的神情却改了深沉,眉头紧锁,望向窗外不过方才突降的暴雨击打着窗柩,“大兄……”
“皇上召王爷进宫”,墨淮又语。
长恭顿了许久才命道:“更衣。”
北齐皇宫,长恭身着绛紫的远游官服,进了皇宫,便径直走向太极殿。
金漆大门由两位宦官弯身为长恭打开,长恭步了进去,见堂上高湛背对自己,垂眼礼道:“长恭参见皇上。”
高湛并未转身。
另一人步入殿中,一熟悉的声音响起,“阕儿参见皇上。”
长恭惊得向左看去,真是高阕!
高湛寻他二人何事?!
高湛听及高阕的声音,这才转了身,“阕儿呀,是李嫔要见你,快去唤云殿罢。”
高阕与高长恭心中同是松了一口气,侧眼望了长恭一眼,便一礼离去。
高阕距太极殿有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大口大口呼吸,方才都是敛着气的!同时与长恭被高湛召见,还以为,还以为是流言的事传到了高湛耳中了呢,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调整了呼吸后,便携着倾镜走去。
那唤云殿竟在木樨苑旁,路过木樨苑时,曾经回忆在脑中浮现。姑姑是那么喜欢着木樨苑啊!
高阕微微一笑,步向唤云殿。
唤云殿的长侍女彬彬有礼道:“昌黎公主,我家娘娘不在殿中,只说了句公主会知去何处寻娘娘。”
高阕心中自然明白,姑姑去了木樨苑。便对那长侍女道:“我知姑姑她在何处了”,便离去了。
距木樨苑还有好些距离,高阕便挥退了所有随行侍女,待她们都散了后,便撩开木樨苑门前的枝条进去。
果不其然,着一身妃橙色的李氏在木樨树间驻足观赏,高阕粗粗一看,木樨树已零星长了花苞,这才想起,是啊,秋天将近,夏日太短,已然度过了。
李氏听及高阕窸窣的步音,并未转身,“阕儿,你来了?”
高阕应声走至她身边,“姑姑。”
“皇上说是我寻你来宫里的罢?”李氏道。
“是”,高阕应。
李氏一笑,“有人将你与长恭之事告知于皇上,今日召你二人进宫乃是告诫,这倒已对你二人好许多了。”
高阕眉目一锁。
李氏望向高阕,笑道:“你与十年前竟无多改变,只是我,更老了。”
李氏虽已浓妆艳抹,胭脂浓涂,却仍然可见她的面色苍白。
高阕笑笑。
李氏道:“今日便不提这等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这么喜欢待于木樨苑?”
“不知”,高阕摇头。
李氏欲道甚么,最终却是痴笑一声,“不过是一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