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郊之东临山,山阴间的沟壑正好成了风道,在这日渐灼热的夏日带来一丝清凉,山簏下的野长草依着风的吹拂如同海浪般荡漾着一波又一波。
而在这草间,着水碧色衣裳的高阕被披了靛青色衣衫的长恭用双手捂着双眼,两人与这方草地融成一色。
高阕淡淡然的笑着,呼吸着长恭手袖间浅浅的熏香,又有惬意的凉风,心情极好,本在心里担忧的外人流言也就忘了要与长恭商议,此心此刻只疑惑着长恭究竟要给她一个如何的惊喜,“长恭,你要给我看甚么物什?”
“别急,待会你便可见到了”,长恭眼角望到一旁向他们而来的三个人影,在日光的照射下,看不真切是甚么,只是长恭见此便一笑,收了覆着高阕眼睛的双手,“来了,等会我说了可以看时才能睁开眼。”
高阕笑着点点头。
长恭挥退了那人,向高阕道:“可睁开眼了。”
高阕听着此话便睁了双眸。
入眼的是两匹正低头食着青青绿草的马儿,高阕大喜,伸手抚着其中一只白马,“好漂亮的马儿,好可爱的马儿。”
“你喜欢无痕?”长恭伸手去抚另一匹马的鬃毛。
高阕道:“它叫无痕?此名有意?”
长恭眼中无限柔意,而他抚着的那马好似明白他眼中的柔意,从而显得十分温顺。长恭缓缓道:“这匹全身墨黑,唯四蹄毛色为白,远望而去,犹如黑马踏在白雪之上,谓之踏雪,已随我上过战场了,而那匹全身如雪白,只头顶有一撮黑毛,奔跑在雪地中,与雪融为一色,踏之无痕,故名无痕。”
而此时踏雪享受着长恭温柔的抚摸,而无痕一直触着高阕腰间那长恭所送的金铃,从而响起了铃音。
“长恭对它们可不似普通马匹,其中可有故事?”高阕笑着,由着无痕玩弄着金铃,不嫌这铃音一直响从而会有些许的吵杂。
长恭浅浅一笑,“此二马倒真有些故事。先时我已被送到父皇的骠骑将军府时,娘亲那时正为富贾人家养过马匹,日日喂马食草,将马清扫污秽,更要每隔几日刷洗马鬃,此二马之母马便是我娘亲那时照顾的一匹马所新生的,娘亲待这小马儿极好,而这马儿初生了不过一月便奄奄一息,先天不足,那家里的人便要将小马儿扔去别处,幸得娘亲将它运了回来,好生照顾,终于存活下来,却仍虚弱多病,终于还是产下二马死去。我找不到那二马在何处,但在徐州时无意中见马市有此二马,极似记忆中那马所生的两匹马,我便买了这二马,为这二马取了姓名,一直养护在身边。”
高阕听得入了神,眼中望着无痕的眼神亦温柔了几分,“这是两匹可怜的小马儿。”
无痕想是意会了一般,再不去玩她腰间的金铃,换成去蹭着高阕抚摸自己的双手。
“我便将这无痕送与你”,高阕言道。
高阕知此二马在长恭心中就是对玉关关姨娘的追忆,竟将如此宝贝之物赠了她,心下一暖,“我定接替你好好照顾它。”
长恭一跃上踏雪,“先前在徐州时,此二马已受了训教,它们认得我,亦认得我赠与你的护花铃,我早前便想把这无痕送与你,便打造了另一枚护花铃训教它认主,你难道没有见着它脖颈下的那枚护花铃么?”
高阕听此便低头去看了看,果真,无痕脖颈间系挂着与自己腰间的护花铃一模一样,高阕望向在踏雪背上的长恭,良久才道了五个字,“长恭,谢谢你。”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长恭笑道,“你如今可学会骑马了罢?可不会再像十年前那般摔下去了罢?”
高阕假嗔,“自那日起,我可好好学了骑术,怎会再摔下马去?”高阕说完,自信满满地一跃而上无痕的马背,虽有些不熟练差点就跃过头了,但也不难看出她真去学了骑术。
长恭驾马靠近高阕,轻道:“那日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高阕听罢,脸一红,“这怎能怪于长恭,那疤痕已结,又何须再提?”说毕,便把广袖一敛,露出当日坠马被竹枝刮了的一道长疤,此时已是生了新肉,却与周围肌肤格格不入,很容易便看出来的一道疤。
长恭见了那疤痕可真真是疼进心里去了,“阕儿那时你该是有多疼呢?”
高阕自知将疤痕给长恭的举措做错了,便将广袖放了下来,笑道:“可若不是这条疤痕,长恭也不会深深印入阕儿的心底。”
长恭与高阕相望,久久不语。
却是长恭打破了寂静,言道:“此处方圆宽敞,何不驾马飞奔一番?”便夹了踏雪的肚子,踏雪立即向前奔去。
高阕也不堪示弱,驾马追去。
此时的高阕与长恭,像极了当日的义宁与高孝琬。
再后一月,长恭并未来公主府,大抵又与慕容三藏饮酒去了,只是他如今因名声迭起亦多了酒宴,那是高阕不能在站在他身边的。
炎炎夏日终是来了,热得连不动便已有了薄汗。倾镜向着高阕轻摇团扇,自己的额边早已滴了汗珠,而高阕静静坐着,一心只在手中的带子,正缓缓地绣着云腾云涌的图样,已快大成了,但倘若细致一看,便见她指间已有好几个血洞,那带上的图样还是零零碎碎不成模样,高阕那神情却是无比专注。
倾镜拿起一旁等凉的茶盏,向高阕递去,“公主,饮口茶歇一会罢。”
高阕向倾镜一笑,将她递来的茶水饮下,随后又去抚了抚那带子,“倾镜,我是不是绣得很丑?你说长恭会喜欢我送他的矜带吗?”
这是一种北齐风俗,女子亲手绣矜带赠心仪男子,男子若接受便是亦心悦此女子,长佩腰间则是心中妻位非此女子莫属。
倾镜又斟了一盏茶水放在一旁等凉,继续为高阕扇去习风,笑道:“只要是公主送的,四殿下还有何不喜之理?何况还是公主亲手绣着,手都绣成如此了。”
高阕痴痴地笑,继续绣着那银丝矜带。
再是过了几日,这会雷雨刚歇,而寝殿中高阕终将那矜带绣成完品,只是那模样有些不禁看,本该是“云腾云涌”的图样虽大样已有,但细看粗糙。
正将矜带搭在手心反复翻看的高阕盈着笑意,握着矜带急急向在外扫着被风吹落的叶子的倾镜喊道:“倾镜,备车!备车!”
转眼马车便至了,高阕被倾镜扶下马来,抬首入眼的便是一块镂着四个烫金大楷——兰陵王府,高阕的手逐渐握紧那不过方才尚且完工的银云矜带,过了许久依然立于兰陵王府的正门,不敢向前迈一步,亦不想向后退一步,内心在原地纠缠。
倾镜轻问:“公主,怎不进去?”
高阕右手作了一个手势而不语,倾镜也不再问,二人依然立于王府门口。
不多时,慕容三藏摇着那把再熟悉不过的折扇向外走来,约莫刚与长恭絮完了话,这便是要走了。
不必说,高阕与慕容三藏皆看见了对方的身影,慕容三藏向高阕步来,高阕唤了声“三藏哥哥”,慕容三藏点首道:“既已至,何不进?”
高阕启了唇,却未道出甚么话语,又再度合上。
慕容三藏倒明白了,高阕是因着惧怕外人眼光不敢与长恭走得太近,更别说只她一人进长恭府邸了。慕容三藏对低头不语的高阕道:“跟我来”,便又转身进了兰陵王府。
不知是何意思的高阕木讷地不懂慕容三藏这是护他二人之举,只是提了裙裾跟着慕容三藏进了兰陵王府。
大看之,公主府较之兰陵王府实在是九牛一毛,此兰陵王府乃是高湛下令大建,自然更是雕梁画栋、金瓦玉阶之处。
而高阕不敢抬首,一路垂着眼跟在慕容三藏身后走的。忽然慕容三藏的脚步停了下来,高阕正是偷偷抬眼,便对上了慕容三藏转首的脸,听得他道:“长恭便在苑中,你便进去罢,若要离去了便来那处亭中寻我。”
高阕笑应:“多谢三藏哥哥。”
慕容三藏一点首,便朝那亭子步去了。
高阕小心地步了进去,步子不敢踏出声响,甚至连大气亦不敢出,突然一根箭羽不知从何处射出,在高阕发间呼啸而过,显些刺入了高阕的头,高阕看清了那坠在地上的是箭羽,若不是天实在太热,都能出一身冷汗了。
长恭为拾箭羽走来,见到怔在那的瘦削身影过分熟悉,轻道:“阕儿?”
高阕应声回首,眼中的恐惧被见到长恭后的喜悦所代替。
长恭向她走去,“阕儿,你寻我有事?”
高阕这才想起袖中的矜带,“我想将此物送与长恭”,手伸入摸出,却见有了些许汗渍,高阕又想放回袖中,却被长恭夺去。
“不是道了要送与我的么?怎又要收回?”长恭看着那矜带,再望去高阕。
也不知是天气真的太热,还是害羞,高阕脸上一红,“这矜带已被汗脏了,怎好再送与你呢……”说罢便要去夺长恭手中的矜带,觉得太过丢脸。
长恭将矜带提到高阕到不了的高度,“给我了便是我之物,我可不肯再还你的了。”
高阕听得此话,羞得直低头。
长恭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入苑中,“我教你射箭可好?”
高阕只怔怔地轻道:“好。”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待着,无论在何处,无论是做甚,怎样都好。
夕阳辉映下,高阕与长恭并肩回府,且行且谈,高阕不时作出射箭的动作,长恭笑着道出错误,为其纠正。
突然从花间小径传来一种略带讨好之意的男音,“倾镜姐姐,你便让我看一眼你那双目嘛,为何几年间一直覆着绢子呢?倾镜姐姐,倾镜姐姐……”
那熟悉的声音不消听便知是玉惊蝉。
几年间那玉惊蝉稚气也尽显,简直是个孩子一般,不应景却是他肚中笔墨倒是有些惊人,倒跟倾镜愈走愈近了。玉惊蝉分明比倾镜大了两岁,却还称倾镜为姐姐,高阕心下想着,暗暗笑了。
长恭正要上前去,却被高阕拦了下来。
倾镜却未理他,拿着裁剪花枝的金剪绕过满脸堆笑的玉惊蝉走了来,却见着那相视一笑的长恭与高阕,急急行礼,“公主,四殿下。”
那追上来的玉惊蝉见了高阕倒还一般,见了长恭便笑着迎了上去,“大兄!”
长恭与玉惊蝉寒暄了几句,高阕便偷笑问道:“惊蝉,你是不是喜欢我家倾镜?”
玉惊蝉那神情一看便是被说中了心事,而他却丝毫不知羞地应了声。
倾镜有些惊着了,上前到高阕面前垂首道:“公主,倾镜不敢。”
高阕将倾镜拉了过来,“倾镜,有何可羞?”
倾镜却退了几步,极其恭谨道:“惊蝉乃四殿下胞弟,倾镜不曾想过高攀,倾镜的心愿便是能够好好待在公主的身边服侍公主。”
看来这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了?
高阕与长恭对视了一眼,不知该如何。
玉惊蝉的面容有些难看,脸一沉便往外走去。
邺城集市。
玉惊蝉将覆面的绢子一手拉了下来。为什么大兄可以被封兰陵王,受人爱戴,食邑千户?而他只能掩着面,过着为高阕作下人的生活?想他玉惊蝉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如今却连喜欢之人也不喜欢自己!何苦!他本该金榜题名,每日玉笏朝见圣上,施展鸿鹄之志的!
正在此时,有人拦了他的去路,“王爷怎在此处?”
入眼的是一名美颜少年,与之矛盾的是五官之间流露着一种谄媚,虽为便衣,见那气势,也可知是一位官中之人,只是不知是哪位。
见兰陵王不识自己,那人赶紧介绍自己,“下官乃是青州刺史韩长鸾。”
“我……”玉惊蝉慌乱地摸了摸脸,却没有摸到覆眼的绢子,马上意识到这韩长鸾是把自己误认成大兄了,电光火石间便马上改了口,“本王只是路经此地,真是幸会大人啊!”随即向他作揖。
韩长鸾只觉兰陵王有些奇怪,谁知眼前的人是兰陵王胞弟玉惊蝉呢?
韩长鸾道:“下官惶恐,不知王爷可有闲暇与下官小酌一杯?”脸上尽是谄媚的笑。
玉惊蝉本想推脱,心下却又想过一把做大官的瘾,便应了韩长鸾去了。
洛神阁?
玉惊蝉望着眼前花枝招展的牌匾,疑惑间便被那人迎了进去,直到周身美女萦绕,才知此处乃是烟花柳巷!
“你们可要好好侍候王爷!”韩长鸾令毕,便搂过一个美女与她交杯。
众女回应:“是。”
然后一个为玉惊蝉剥果皮,一个为他按肩,一个为他揉腿,一个坐在他的腿上用白肌轻抚着玉惊蝉,与他同饮。
那酥胸荡漾,腰肢轻扭,引得玉惊蝉失了本心,沉醉在这温柔乡里,忘了他并不是兰陵王高长恭,而是玉惊蝉!
享乐了几个时辰,两人脸颊、衣襟等处染了那些烟花女子的唇印,还有那令人回味无穷的胭脂女儿香。
玉惊蝉悠然地拿起一盏醇酒,饮了下去。
韩长鸾见玉惊蝉享受的模样,击了下手掌,便有一小厮从帘幕外走进来,将一红布掩着的盘子递至二人之间。韩长鸾谄笑着将红布翻开了个小角,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银光袭目的白银,“这点小意思,还望王爷笑纳。”
玉惊蝉望了那白银一眼便轻蔑地转头。
心下却是震惊这么多的白银,都快控制不住手想去摸那些白银了。
“韩大人,这……本王可不好收呀”,玉惊蝉回道,眼睛却一直望着那亮闪闪的白银,简直都要闪刺了眼。
韩长鸾小声道:“日后下官还要仰仗王爷呢!”
玉惊蝉轻蔑地望了一眼白银与韩长鸾。
申时时分,玉惊蝉回至公主府旁,双手覆上掩面的绢子,再掂了掂袖中所藏的白银,再藏些好,小心地走了进去,却不料撞上正要离去的长恭,害怕他觉察出甚么来,转身便要向小径猫腰走去。
“阿澶?”长恭喊道。
玉惊蝉惊住,手不自意地捂紧袖中沉甸甸的白银,转身扯出笑容道:“大兄。”
长恭走近玉惊蝉,玉惊蝉的心七上八下,而长恭只是拍了拍玉惊蝉的肩,“阿澶,你若真喜倾镜,须更知她心。”
玉惊蝉听此便松了口气,说起倾镜来,玉惊蝉便想问“大兄,你可知倾镜她为何双目覆以粉绢?”
“我却不知,阕儿应知”,长恭道,“天色不早,大兄先回府了,你若有何事须我助你,来王府寻我便是。”
玉惊蝉与长恭道了别,望着长恭逐渐走远的背影,摸了摸那袖中的白银,忽然觉得冒充大兄实为汗颜,却还是沉着脸走去。
长恭与高阕这一月走在一起被人视见太多回,多少对于长恭年少知名不服之人看在眼中,只是不知这阵风何时吹至高湛的耳边。
接下来几日,邺城街巷却真真一传十,十传百了去,不出一月,高阕与长恭之间暧昧不明的关系已是皇宫、邺城上下皆知了。
高阕听着倾镜所说的一字一句,垂首轻叹,“果然——”
小婢步至门边禀报:“公主,兰陵王来了,正在主殿等候公主。”
高阕听她说罢,眼神有些慌乱起来,她不能就这样毁了长恭在百姓心中刚建不久的高大形象,亦不能将才与长恭携手走了许久的感情丧于此时!
高阕抚上倾镜的双手,“倾镜,我不想见他!我不想见长恭!”
话语中是难抑的颤音,自心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