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木樨苑,清晨。
一朵四瓣黄花经凉风吹落,悠悠地静降到高阕的衣衫上,本垂头怔忡间的高阕伸手将那朵微带清香的黄花拈在手中送往鼻下轻嗅,深吸然后叹气,将花放在手心中吹落。双眼红肿,眸间氤氲,想必她昨日回殿后定是不好过的,高阕望着手背微红的痕迹,思及昨日。
高阕一路奔跑着回了玉堂殿,不理也不应倾镜的好言相劝,一入殿门便径直向那置物的木架大步走去,二话不说将琉璃玉器金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连带着盆栽茶盏墨宝也一并扔下,倾镜也劝不住她,玉堂殿中顿时一片狼藉,其他女婢们从未见过高阕发如此大的脾气,纷纷跪倒在地,大喊“公主息怒!”
高阕将几个小婢一把拉出殿门,“出去!出去!全都给本公主出去!”
女婢们都步了出去,殿门除了高阕,还有倾镜一人。
倾镜为高阕轻轻拭去潸然而下的泪水。
高阕跌坐在地,轻声道:“你也走罢,留我一个人冷静一番。”
“公主”,倾镜还想说些甚么,但还是走了出去,将门紧闭。
高阕将头埋入双臂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哭着。
而此时这个手背上的红痕,便是那时砸东西时无意伤的。
高阕望着手背,顾自沉思,却不知高长恭已至身后,早已注视了自己许久。
高长恭走去高阕身边,并未说甚么,只拉起她的手背,朝着红痕轻轻呼气。
高阕惊得抬头望去,却是那一脸温柔的高长恭,嗫嚅道:“长恭……哥哥……”方才的黛眉紧皱现下便稍稍释然了些。
“阕儿”,长恭垂首,两手搭在高阕的双肩上,注视着她的双眸,渐渐靠近她的面庞。
高阕紧紧望着长恭愈来愈近的脸,羞怯地不知该如何才好,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将眼帘垂落。
“记住,不管发生甚么事,长恭哥哥都会陪着你的”,拂过的凉风载着长恭的话语吹过高阕耳畔。
“嗯?”高阕愣了愣,随后双目中不知怎的雾气氤氲,身体倾前靠进了长恭的怀里,“嗯……长恭哥哥……”
高阕将头在长恭脖颈中蹭了蹭,总觉得很暖心,也许是这深宫中唯一的温柔。
高长恭拥着高阕柔若无骨的身躯,抚着高阕的及腰长发,唇边拈花一笑。
少顷,长恭出语:“阕儿……姑姑将甚么事都告诉你了罢?”
高阕离了长恭胸怀,投去疑惑的眼神,“是。”
“姑姑那最后一句问话,你可否有了答案?”高长恭望着高阕愈加绯红的两颊笑道。
高阕目光闪闪烁烁,“甚么问话?阕儿不知。”
昨日李氏在耳畔问她:流水有情,落花可否有意?
高长恭望着高阕不敢直视自己的双眸,“落花可否有意?”
高阕烟视媚行,有些扭捏地说道:“落花怎会无意?”
高阕没有去望长恭的神情,只是看他牵起了自己的手,然后笑了。
笑得那样好看。
一阵凉风掠过,带走枝上的桂花,飘落而下,洒向羞涩的二人。
“好啊,我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出了玉堂殿,原来是跟恭皇兄……幽会?”
高阕与长恭二人双双回头,只见是满脸堆笑的义宁公主。
高阕上前握住义宁的手,面红耳赤道:“义宁,不是你想的那样……”
义宁望着高阕紧张的神情,轻拍了一下她的肩,“我并没有想甚么,我关心的只有那个!”义宁指向高阕带来的包裹,里面是今早她托义宁借给自己的剑。
“啊?”高阕疑惑。
高长恭走了过来,“义宁也想学剑?”
“是,义宁小时一直想学剑的,皇后娘娘不肯,偏说甚么女孩子家动刀动剑,动手动脚可不好,全宫上下当然也没一个人敢教我耍剑了”,义宁挽住长恭,“今日好容易给我找到个这么好的学剑机会,我说甚么都是要跟恭皇兄,如若不教我,那就……”义宁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不知在想甚么花招。
高阕着急地望向长恭,“长恭哥哥。”
而高长恭一副淡然的模样,“三藏剑术颇为精湛,不知义宁可否有法子将他接入宫来?”
“慕容三藏?”义宁有些语无伦次,“恭皇兄,你不是不知道,父皇不喜三藏祖父慕容绍宗,我哪敢将他弄进宫?父皇若是知道了……可是会很可怕的……”
“我道天下没有甚么事是难得倒义宁的,今日倒是知道一桩了”,高长恭坦然道:“我一人可教不了两人。”
“甚么事是我义宁不能做到的,恭皇兄,你看着,我一定把慕容三藏弄进宫里!”义宁立时昂头挺胸,随后又坏笑道:“只想教阕儿早说便是,我怎会怪你呢!”
高长恭皱眉咳了一声,瞥眼望向高阕。
高阕望着两人激烈地相互吵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义宁问道:“有何可笑?”
“我倒想成了两只鸟儿气得跳脚地在吵架”,高阕笑得简直合不拢嘴,以袖掩着。
“义宁才不是鸟儿呢!”义宁要去打高阕,高阕躲闪,义宁追去。
高阕见义宁快追上自己,连声道:“长恭哥哥,长恭哥哥,救我呀!”
高长恭也跑了过去,护着高阕,阻着义宁。
义宁指着二人,“恭皇兄,阕儿,你们,你们都欺负义宁!”便又要追去。
三人在木樨苑中追逐打闹。
翌日。
苑内空地上长恭有着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手执三尺银剑,直直的目光中似有横扫千军之意,挥剑使出招式,繁复得令在一旁的高阕看不过来,那明明在左的剑使了个不知怎样的动作就到了背后,以为只是在挡着敌人的招式,却又向敌人刺去,长恭将剑收回,含笑向高阕走来,与刚才使剑的他判若两人,一个云涌腾腾,一个云淡风清。
“我武艺乃我外傅斛律老将军所授,外傅严苛,多为杀敌制胜之式,唯此‘枯木生花’剑式乃防御招式中最为易学,阕儿,你来试试”,高长恭笑道。
“枯木生花?”高阕有些为难地执了自己的剑走向空地。
只见高阕望了望高长恭,咬了咬牙缓慢地使着一招一式,突然又停了下来,垂首轻道:“长恭哥哥,我忘了下一个招式是甚么……”
“阕儿第一次能记住那么多已是不错了”,长恭上前调整着高阕错误的手势,反抱住高阕握着她手下的剑使招式,“手要用力刺出去,然后再快速收回,一定要快,这样敌人才伤不到你。”
高阕问:“怎么会有人要伤我呢?”
高长恭笑了笑,将目光放远天际,“我想用所学之武在战场上与敌军厮杀,扩我大齐国土,令大齐可统一北方!”高长恭低头抚了抚剑身,“就算马革裹尸亦无惧……”
“长恭哥哥……阕儿不喜欢战……”
高阕还未说完,义宁的声音便从后头传来。
“快点!”义宁对身边的小婢喊道。
待仔细一看,那‘小婢’却高出义宁一头,且有着男子的眉目,如此熟悉的感觉……莫非便是慕容三藏?
只见略施粉黛,长发飘飘,广袖云云的慕容三藏笑道:“在皇宫居然还有这么个‘世外桃源’,这究竟是怎么被你们寻到的?抑或这里本就是义宁丫头建造的秘密据点?”
“我能有甚么秘密的事不能让人知道的?说不定我哪天就真建了个”,义宁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三藏哥哥,你怎么……”高阕实在是想不出甚么词可以来描述眼前这慕容三藏的装束,突然脑中却浮现了‘妖娆’二字,便笑得停不下来。
慕容三藏摆出一个风情万种的姿势,眼眨了眨,将眼中的诱惑赤裸裸地送于长恭眼中,“小恭恭,人家美吗?”
义宁与高阕笑个不停,连平时只浅笑的高长恭此刻也大笑一番,连连道:“三藏,竟不知你倒真有些姿色。”
义宁拉着高阕,“阕儿你可不知,恭皇兄若扮了女装,怕是我们连认都不认得了,以为就是一个新来的女婢呢!”
义宁与高阕二人坏坏地望向长恭,只见长恭一脸无辜的模样,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四个人的笑声如同银铃作响在木樨苑中回荡。
少顷,慕容三藏终将宫裙褪了下来,里衣倒是一贯的月牙白长衫,再将假髻去了,这才恢复了慕容三藏原本的风流倜傥,“义宁丫头,不是说来授剑的吗,时间不多,这便开始罢。”
义宁无辜道:“甚么时间不多?你就在宫中暂住着!”
“用宫婢的身份?我还要穿好些时日的裙子啊!”慕容三藏阴下脸,“如果她们发现我是男子怎办?”
“甚么她们发现?谁会发现?我会帮你在我朱鸟殿特别理出一间房来让你居住的”,义宁似乎甚么事都已想好,“好了,还废话甚么,快授我剑罢,否则我可真让你变成‘女子’”,义宁拉着慕容三藏走去另一处空地。
高阕与长恭望着二人笑着。
第六日,高阕终于将“枯木生花”前三式练会了,正使给一旁的长恭看,高阕使完三式反手握剑向长恭走来,“长恭哥哥,我练的如何了?”
“不错,今日便教你第四式”,长恭倒了一盏茶送去给高阕,“累了罢?先喝口茶水。”
高阕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今日义宁怎的不来?”
“她去准备仲秋时送她父皇的礼物了,至于三藏,应是在游逛皇宫罢”,高长恭笑道。
高阕如梦初醒,“仲秋佳节!对啊,我都忘了,过几日便是仲秋了!”
高阕垂下眼帘,若是以前,她会在仲秋宴后送母后一礼物的。高阕想着……
一转眼便是仲秋日了,华灯初上,皇宫中的人声渐渐喧闹起来,其中玉华苑更是载歌载舞,座无虚席,因着玉华苑有一座高楼称摘月阁,可近观月色,便是仲秋宴所在。
摘月阁边一轮满月正悬在半空,只有皇上与皇后二人在摘月阁楼欢饮共赏,而义宁自然也同在,其余人的席位便只在玉华苑中空地处,只见许多妃嫔拉着皇子公主赏月,还有一些略微大龄的皇子公主正依月态吟诗而乐,只坐在席间的人不过寥寥几人,其中有着高阕。
高阕向苑口有意无意地张望着,饮了一些茶水,便垂头而思。
“阕儿,怎不赏月?”长恭执了一盏酒来高阕身边。
高阕勉强笑了笑,抬头望向那空中满月。
圆得好似一面铜镜,又如一个烙饼,周边流动着薄薄的云彩,无边风月,好似有嫦娥仙子拥着兔儿驾着仙云在皎月周边飞舞。
高阕笑了笑,不免吟道:“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
高长恭道:“阕儿也读过《月赋》?”
“倒不曾读过,只是听母后曾诵读过,便就只记下了这几句”,高阕思及元仲华曾经那忧愁如斯的神情,又忆起现下那只想寻得高洋欢心的模样,对那曾经中的母后倍感怀念。
高长恭道:“接下来的几句是‘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祗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好虽好,也未免太‘愁’了些,可见谢庄写时怀了一份忧愁的心绪。”
高阕望月喃喃:“作诗人忧愁,诵诗人莫非也忧愁?诵诗人若是心中忧愁,又怎会变成这般?”
高长恭明了高阕所说‘诵诗人’是谁,便慰道:“阕儿,诵诗人心中如何我们怎能懂,她做何改变许有缘故,你又何必执着于她变或不变呢?”
高长恭好像把一切都看得很透彻。
高阕攥紧了袖中本想今日送于母后的琉璃珠链。
却突然有宦人尖喊一声“靖德先皇后到!”
正是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时,元仲华身着华服跨入玉华苑,是一副雍容大雅的模样,唇角染笑,虽已是半老徐娘,昔日的倾国之姿亦残留在脸上。
而有着元仲华昔日风姿的高阕上前步去,与元仲华擦肩而过,再不回头。
元仲华望着高阕华衣翻飞而去的背影,长叹一声,再回头面向众人时,便恢复光彩夺人的笑意。
高长恭待众人不再专注时,亦悄悄离宴,去寻高阕。
高长恭向着玉堂殿急急步去,却闻哭声幽幽而来,向声源步去,声音依旧幽幽,听不真切,但忆至木樨苑口,高长恭更确定了那在木樨苑哭泣的人便是高阕,便进了苑去。
桂花随风而落,浓香阵阵,那熟悉的地方坐了掩面而泣的高阕。
高长恭望着那瘦如刀削的双肩一颤一颤,心中一软,上前反拥住高阕。
高阕回望,见是长恭,诉道:“长恭哥哥……母后怎么可以这样,父皇虽已逝,她怎么可以再寻其他男人,她可知皇上心中的她是多么下贱!长恭哥哥,你可知先前皇上召我去说了甚么!”这是高阕第一次吐出如此损人的词语。
高长恭只拥着她,轻道:“我知。”
“不,你不知,你甚么都不知,皇上说我如今在人面前高傲姿态,都是母后跟了他换来的!”高阕不禁失声大哭,话语也是一轻一重,断断续续,“这样的人,母后为何要跟了他!”
“阕儿,你又可知你母后是为了你,为了三皇兄,为了皇姐才如此做的……”高长恭比于高阕大喊的声音轻之又轻。
高阕愣了愣,随即挣开长恭的怀抱,噙着泪大笑起来,“母后她……是为了我们?为了我?母后可真伟大!”高阕简直像发了狂一样地大笑。
高长恭不忍,上前紧紧拥住高阕,“阕儿,无论如何,你还有我,还有长恭。”
“长恭哥哥……呵呵……长恭……呵呵……”高阕捧着长恭近在咫尺的脸,一直笑。
长恭落下一行热泪,柔道:“是,阕儿还有长恭。”
高阕亦拥住长恭,在长恭耳畔像呓语一般轻道:“长恭……长恭……阕儿只有你了……长恭……”
过了很久,高阕哭累了,拥着长恭沉沉睡去。
长恭望着满脸泪痕的高阕,问道:“阕儿可知,长恭早已对你动了情……”